招娣不得不认命了。
她出不去的。
这个认知让她陷入了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中。她开始想,这种死而复生,是一种恩赐,还是一种折磨?
原来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比死亡难挨。
她终于不想再跑了。与其一次一次的地循环,一次一次地死去,一次一次地重复着一样的结局,不如安安静静地走向被安排好的毁灭之路。
。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七年,也算是得上天眷顾,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十四岁了。
比她大两岁的三姐也早到了该寻人家出嫁的年纪,但却意外地留在了家里。
因为母亲死了。
无休止的生育像个无底的黑洞,恶狠狠地吞噬着她瘦弱身体的营养,吸走她早已经为数不多的生机。
她的裤子上常年都是血,淋淋漓漓地,身边一直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听焦老婶说她这是“漏红”了。孩子多的女人大多都有,不用在意。
还有比她漏得还多的呢,人家也活得好好的。
母亲这样安慰自己,平日里装作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却又会在突然急着站起或者打喷嚏的时候,两腿下意识地夹紧裤子。
招娣几次看到她大腿根的布料都变了颜色。
王老四因为这个,也不愿意跟她同房。他旺盛的精力都送到了北山宋寡妇的地里,院子里,还有卧房里。
母亲也曾经去宋寡妇门前堵过人,牵着半大的儿子站在人家门前,却被自己的丈夫冷漠地眼神刺伤,眼里噙着泪水低着头,逃也似地回了家。
招娣就跟在她身后,冷着眼看着她一路回去,又抱着不耐烦的儿子坐在炕上哭。
直到有一天,王老四喝醉了,看着越来越大的儿子心生骄傲,也给自己冷落了许久的,几乎瘦得有些脱相的妻子几分好脸色。
母亲受宠若惊,半推半就地去洗干净了身子,跟他在炕上滚了一宿。
这一夜过去,她就又怀孕了。
刚开始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终于不流血了。她觉得这是夜以继日的祷告终于有了效果,也相信有了男人就能治这些女人病这回事。
她重新出门,逢人就劝女人们同自己家的男人同房。
母亲以为她终于可以干净清爽地活着了。可谁想到肚子却一天一天大起来。
她太瘦了,又坚持不肯脱下怀儿子时候穿的大袍子,因而显不出腰身。孩子怀了四个月才知道。
他们原本是不想要的,家里吃饭的嘴太多了,而劳动力又只剩下四个半大的女孩。
自从王老四迷上了宋寡妇,拾掇自己家的地就愈发不上心了,而母亲的身体又像破旧的风箱,抽拉间几乎要漏出呼哧呼哧的风。
可焦老婶来看过,说八成是个带把的。
于是他们又都动摇了。
四个月的孩子,几乎已经成形了,可能手脚都长出来了。母亲这样跟招娣说。
那也是一条命。若是不要他了,黄泉之下他会有怨气的。所以要生下来。
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你们几个丫头片子积了阴德。
母亲开始说这话时,原本脸上带了些恍惚的神情。可说完之后,她却突然换上了些笑容,眼睛里也重新充满了不同于刚才的憧憬。
就好像,她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欺骗了。
因着家里的劳力实在不够,十六岁的盼娣被留了下来,照顾怀孕的母亲。
可就算是这样,小小的胎儿也还是像一个没有边际地膨胀的毒瘤一样,吸干了女人的最后一点生命力。
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个冬天的早晨。盼娣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凉了,面容安详平静,关节僵硬,左是环抱住与她瘦骨嶙峋的躯体实在不相配的庞大的的肚子,右手握住了她儿子的手腕,像冷硬的铁钳。
。
当招娣被流着眼泪满脸惊慌的盼娣从炕上摇醒时,脑袋还有些昏沉。她行尸走肉一样地穿好夹袄,趿拉上了自己脚跟有些塌的棉鞋跟上了盼娣的脚步。
直到她看到了死在炕上的女人。
招娣并没有多意外。母亲早晚会死的。只不过招娣以为她会死在生产的时候,死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
现在离开,反倒不用再遭生孩子那个罪了。
相比于盼娣的惊慌,招娣冷静地有些可怕。她把被死去的女人握住手腕的男孩拍醒,把他的手臂从女人冰冷的手中拽出来,让他去后山宋寡妇家把爹找回来。
又让盼娣去叫醒两个妹妹,给她们穿好衣服洗把脸,带去焦老婶家吃顿饭。顺便告诉焦老婶,娘没了,让她赶紧来看一眼。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招娣一个人,和一具尸体。静得她好像能听到屋外雪落的声音。
她倒是不觉得害怕的。
这女人,好窝囊。怕是连鬼都变不成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是焦老婶。
她换了一身纯黑的棉衣,依旧叼着那根烟袋,步履蹒跚地进了屋。
她没说话,却让屋子里莫名有了些人气儿。烟锅子里冒出的青烟倒像是女人死后的第一柱香火。
招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焦老婶往烟锅里添了两次烟之后,王老四才回来。
他进屋看了眼炕上的妻子,很快把视线转向了焦老婶:“这孩子,是不是……?”
“不中用了。”焦老婶吐着眼圈,声音里没什么感情。
男人短暂地“啧”了一下,提了提裤子有些恼火道:“盼娣呢?连人都照顾不好,还有脸往外跑?”
他无头苍蝇一样地在里外屋转了两圈,没见到盼娣的身影,这才讪讪作罢。
焦老婶浑浊的眼睛突然看向了招娣。是招娣让盼娣带着两个妹妹去自己家的。
她看着招娣低垂下去的头,慢慢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早日安葬了吧。”
王老四这时坐在一边,有些颓然地点了点头,又从屋里扯了个帽子戴上,重新出去了。
招娣看着他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他的难过从何而来。
倘若他回家的话,不会发现不了女人的死。哪怕阻止不了,总能见最后一面。或者更早的,他该给她治一治这“漏红”的毛病,调养好了,也别再怀孕。
时间不会等她想明白。棺材在堂屋停了三天之后,第四天一早就发落去王家的祖坟里了。
王家的坟地离王老四的小院有些远,一路众人抬着棺材慢慢走过去,白色的雪和白色的纸钱在女人的棺材上盖了厚厚一层。
洁白的,干净的。
招娣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想起了她每天都洗,但总是不干净的裤子。
她终于永远都不用再洗了。
她在死后终于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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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死对这个家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唯一变了的是王老四。
他终于和宋寡妇断了来往。
没了这个劳动力,宋寡妇还堵在院门叫骂过一阵子。她不知羞一样地把王老四在炕上跟他说得荤话几乎都念了一遍,最后她好像累极了,徒劳无功一样,不再来了。
起初她来的时候,招娣也感到羞耻过,以至于她不敢在路上人多的时候出门。
她担心有人指着她的鼻子说她爹是破鞋,害怕有人用宋寡妇那些荤话来逗她。
但她似乎想错了。
人们只有揶揄,却并不因此戳他们的脊梁骨。男人们会有些猥琐地笑着,拦住招娣的去路问她宋寡妇是不是还在她家门口,被她的大屁股堵住门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女人们则是有些同情地看着招娣,说她多么可怜,说女人有多命苦,但又对宋寡妇嗤之以鼻。
王老四对这些一概是不回应的。
他被宋寡妇堵着门变着法的骂,但他并不出去理论,甚至都不出门。他只在坐在炕上,看着外面飘落的轻薄的雪花。
他还开始酗酒。原本一斤的酒能喝四天,现在却每天都要让招娣去给他打酒。也因为这个,王老四偶尔也会对招娣和颜悦色起来,跟她说这是粮食|精,是忘忧水,是让人长生不老的好东西。
每当喝到脸变成猪肝色,他总是会流下眼泪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低吼出声。开始的几次几乎吓哭了已经十来岁的双胞胎妹妹。
招娣原本以为生活就要这样过去。可慢慢的,她发现村里人对他们家的评价变了。
她的父亲变成了他们口中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是啊,老婆死之后,他立马就跟自己的情妇断了,任她三番五次前来勾引都没有露面;他变得顾家了,几乎不出门,也不打牌;他还经常思念亡妻,任谁都看到过他在屋子里偷偷流泪。
招娣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一年了,以为自己的三观早已经被同化了,却还是在这个瞬间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还有透骨的冷意。
原来这样就是好人了。
他亲手造就了自己妻子的苦难,却只要在她死后假装一下老实人,流下几滴眼泪,就能得到人们的称赞。
你看,他多么深刻地悔过了啊。他已经改好了。
她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性命,却让他得到了宝贵的教训。这多有意义啊。
这多有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