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周后就是摸底考试。班主任说,因为初二下学期难度加大,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寒假里大家的自学情况,特地安排了这次考试。
周蕊听了这个安排,看着老师,眼中有了些隐秘的期待。
她上半学期考得不错,父亲知道了也罕见地表扬了她。她受到了鼓舞,也对自己多了些信心,于是当老师在放假前布置了自学下学期课程的作业之后,她找邻居借了下学期的教材,认认真真预习了些基础知识。
果然,这个准备让她在考场上几乎如鱼得水,很多看似“超纲”的问题其实都是下学期的基础概念,周蕊早早自学过,所以答起来很顺畅。
这次一定能考好。
周蕊答完最后一科生物试卷,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她自己知道摸底考试算不得什么,但是说不定能让老师对自己刮目相看,能让家里多些笑声。
她愿意为了这个努力。
成绩发下来的那天,外面下起了轻雪。抱着一沓成绩单进屋的班主任被雪淋湿了头发,但显然浇不灭她一腔的怒火。
“你们考的是什么玩意?还有脸唠嗑呢?!”
她声调极高,几乎喊叫一样,“哐”地一声把手里的一沓成绩单摔在讲台上,站在教室的正前方,怒目盯着下面懒散的学生。
她站在那里不说话,甚至眼睛也不怎么眨,只目光逡巡着坐在下面的学生,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扭曲。
学生们慢慢的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不敢说话和做小动作了。偶尔有两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也会被身边的同桌提醒,然后偷偷瞧一下老师,面色讪讪地坐直身体,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
教室就这样慢慢地安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落声。
“咱们班在全年级十六个班里排名倒数第一。你们寒假都干嘛吃了?”
班主任终于动了,但是她站在那时的威压仍在,下面的学生都正襟危坐。她气极了,倾诉一样地讲起了自己执教十多年,他们是最差的一班学生。
等她终于倒完了苦水,把成绩单发下去,周蕊默默咽了口口水,拿开自己遮挡在名字那列的手,果不其然在成绩单第一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考第一名。
她连手指都颤抖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一样地重新确认了下,成绩单上的名字真的是自己。她正偷偷低头笑着,就听到讲台上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们看看人家周蕊,踏踏实实认真学习,人家考了第一名很正常。”
“再看看你们呢?周蕊一个人给你们拉平均分都不够,你们对得起这个班级吗?”
周蕊立马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只想自己感受这份喜悦,赶紧放学回家拿给奶奶和爸爸看。
如果老师愿意走过来小声夸夸她,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那就更好了。但绝对不是,大庭广众地站在讲台上,用她作为例子去羞辱其他人。
这无疑让她变成了一个靶子。周蕊很怕这样。
每当这时候,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就会变成某些学生之间的矛盾。被羞辱的学生的恨意,也会从羞辱他们的老师转向那个被夸赞的学生。
这太可怕了。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投射了针一样的视线,最多的来自于后桌陈峰。他好像很恼火,伸脚过来踹在了周蕊的椅背。
周蕊没有防备,一下子身体很夸张地往前倾了一下。她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很快引起了讲台上老师的注意。
“陈峰!没点你大名是不是?你就坐在人家后桌,怎么差距这么大?”
没人敢有什么反应,但一群半大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把视线投到了周蕊和陈峰这边。
两个人,两个大相径庭的典型,但都一样不自在。
陈峰难得脸红低头,朝周围一圈看得欢的几个人瞪过去,最后不忘狠狠瞪一眼周蕊。
恼羞成怒。
。
正如周蕊所担忧的那样,陈峰在这次成绩出来之后,对她愈发阴阳怪气,夹杂着明里暗里的羞辱。
开始的时候,是她的凳子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些吃过的口香糖,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黏黏糊糊地粘在她的裤子上。她不敢起身,几乎憋得要尿裤子才鼓起勇气站起来去厕所。她把校服外套围在腰上挡住屁股,却还是在站起来往外走的那几秒钟里脊背僵硬直挺,耳边恍惚间都是嘲笑。
她的地上也开始多了很多不属于她的垃圾。她自己知道,却没法证明这些东西来自于谁,因此她也只能每次忍气吞声收拾好后,自以为警告地瞪陈峰和他的同桌一眼。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告诉老师,可是老师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惩戒谁。要是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别再欺负自己,那才更加难堪。
她只能努力忽略周围这些慢慢多起来的异状,集中精力学习。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她越努力,越被人记恨。
“大卡车,这么胖了还吃垃圾食品啊?”陈峰中午从篮球场打球回来,看到周蕊坐在座位上一点一点撕着吃一块奶油面包。
劣质结块的奶油,是有些糊嘴的甜腻。但是周蕊想了很久才舍得买,特地为它攒了两天的午饭钱。
她不想答话,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好像她一个又高又壮的女生在午休时间吃一块奶油面包就已经是一种罪了,好吃懒做的牌匾被钉死在她的脊梁骨上。
“不说话?你长嘴就会吃啊?”陈峰并不打算放过她,仍然站在她身边。他身上的热气几乎透过校服面料烘上来,周蕊半边身体已经僵硬了。
“你有病吧……”随着话出口,她眼圈也跟着红了。胡乱地包上面包的塑料袋塞进课桌里,趴在桌上把脸压在手臂上,溢出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袖子。
身边的压迫感很快没有了,应当是陈峰回了座位。周蕊感觉到身后的桌子有一阵大力的晃动,接着是陈峰低声嘀咕的一句:“我也没说什么吧。”
他的不以为意,配上那有些尖刻的公鸭嗓,让周蕊更难受了。
。
“下周一是植树节,初一和咱们初二两个年级一起组织了春游。”
三月初的班会上结束前,班主任跟全班同学宣布了这个消息。教室里顷刻间沸腾起来。
半大的孩子总为各种可以不去上课的“正当理由”而感到兴奋异常。
周蕊对春游没什么热爱,她安安稳稳地坐在笑着闹着的同学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植树两两一组,自由组队。大家选好自己的伙伴,到时候直接开始。”
班主任说完这句话就走了。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周蕊的心也逐渐烦躁了起来。
这就是她不喜欢春游的原因。她找不到可以组队的人。
这并不能单纯地归结成周蕊的人缘差。
她其实和谁都能说上一句话,遇到问题时也能跟人互相帮助互相支援,但也仅限于此了。所有的她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都各自有更要好的伙伴。
唯独她,在这种需要两两结伴而行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
周蕊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能因为她不喜欢逛中心广场的那些小店,从来不吃校门口的小豆冰治,也不追星。
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她没什么可以拿来分享的爱好或者生活,而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享受一个人走路的。
所以在“自由”组队的时候,她总是格外难受。她不知道如何开口邀请别人跟她一起,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歉意的笑容,和那句“啊,不好意思,我已经和别人约好啦。”
她的纠结和难受一直持续到了植树节当天。在去北山的大巴上,每一个双人联排的座位都是一对搭档。
大多数是两个男孩或者两个女一对孩,偶尔有一对男女生坐在一起,大家发现的时候总是会带起一阵哄笑。
可周蕊的身边一直没有人。
随着距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孤独和难堪达到了顶点。她终于忍不住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侧后方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能让我进去吗?”
周蕊回过头去,看到刘伯杨带着一顶几乎已经毛边的帽子,怯懦地看着她。
周蕊跟他不熟悉。他们虽然做了一年多的同学,但刘伯杨一直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瘦小的男孩和壮实的女孩在青春期的待遇几乎是差不多的,他被恶意地叫做“瘦猴”和“筷子”。
车上这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刘伯杨。周蕊看着他越来越压低的头,心里一软,好心开口道:“好,那咱俩一组吧。”
。
“诶,周卡,你是不是有两个刘伯杨那么沉?”
陈峰阴魂不散地站在周蕊的面前,不怀好意地开口。
“周卡”是陈峰给她取的新外号,卡应该是卡车的意思。周蕊看了看身边比铁锹高不了多少的刘伯杨,瘦弱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刘伯杨,你不怕她压死你啊?”
“你不会是喜欢周蕊吧?”
王璐扬子站在陈峰身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并为这个猜测笑成一团。他们好像觉得只有两个人分享这个消息不够有趣一样,又跑到周围其他人的树苗前,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什么,又不时用手指向周蕊和刘伯杨的方向。
周蕊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她不知道陈峰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和刘伯杨只是被迫报团取暖而已,为什么要被这样恶意地造谣?
可更荒谬的是,没人觉得这是错的。
她们像来自地狱的恶魔贩卖机,肆无忌惮地向人间兜售着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