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虽然已经在这里适应了很多年, 但是蒋欣芮还是很难习惯在水田里务农这件事。土层和水胶着在一起,每次走上去都是深一脚浅一脚, 掌握不好平衡就要摔倒。况且她始终也不知道水中到底都有什么样的虫子, 为什么每次从地里出来,身上都有许多蚊虫叮咬的痕迹。
三天前,蒋欣芮又被村里的卫生所查出来怀了孕。时隔多年, 她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李壮和他母亲的惊喜溢于言表。老太太对她不满多时,一直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这下也和善起来,罕见地关心了她两回。
日子突然好过了, 可蒋欣芮的心里实在不好过。几年前的成功经验给了她信心,她故技重施, 外力击打、抻腰和冷水的办法都用了, 可这个孩子却像是狠狠扒在她的身上一样, 没有任何能流掉的迹象。
她不敢做得更显眼,这个家庭唯一关注的就是这个孩子, 因此她也只能面上做出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样子, 和多年盼望一朝得男的期许。
李壮母子看她的样子,再见她这么多年安分老实,终于能放松些警惕, 不再整日整日用绳子拴着她了。
这几年里, 她即便在下地的时候,身上也被牢牢绑着,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李壮身上。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那绳子极短, 她必须和李壮并排工作,也就时刻都在他眼皮底下。倘若那股牵引的力量没有了,李壮肯定一瞬间就能发现。
她也从来没有被分配到过能割断绳子的农具。每次等到需要收割的时候,她则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村里的女人很多都是这样的,没人能逃避劳作。即便是要一边带孩子,下地也不能有一点含糊。就比方说,蒋欣芮曾经很多次见过宋甫昕,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带的孩子从一个变成两个,直到现在又变成了四个。
宋甫昕依旧是那副不太机灵的样子,甚至相比于刚被卖来这里的时候,人显得更傻了,从笨拙变成了愚钝。
也许是因为无休止地生孩子,或许是因为她即便很听话,也受了许多折磨和虐待。
蒋欣芮甚至觉得,宋甫昕现在看上去的样子,和她被带走时,自己母亲的样子差不多——可她们却相差了二十几岁。
“宋甫昕,你好吗?”
蒋欣芮是慢慢才适应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的。她开始叫她甫昕,但是她没什么反应。直到蒋欣芮着急了,把她的全名脱口而出,她才像从某种符咒中解除了禁止一样清醒过来,憨憨地朝蒋欣芮点点头。
后来蒋欣芮就记得,要称呼她的全名,否则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是你啊,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一会吃。”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蒋欣芮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问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也不需要问,用眼睛看就能很轻易地得到答案。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她或许会茫然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了无生机地看着你。
她能有什么打算?谁会允许她为自己打算?
再或者,问她怎么才能逃出去吗?有一个瞬间,蒋欣芮觉得这个问题对于宋甫昕来说太残忍了。她在花一样的年纪被拐走,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来到完全不能给她任何保护和庇佑的贫穷山村,在这里被迫怀孕、生产,又在极快的时间里再怀孕,再生产,无休止地循环往复。
蒋欣芮曾经听说过,女性会在生产后慢慢忘掉自己孕产期的那些痛苦,比如那些无法合眼的夜晚,和满是血泪的剧痛。这是女性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繁衍的魔咒。
可是,她想,即便这种苦变淡了,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叠加,一回又一回的深刻,宋甫昕心口的那块肉是不是已经被戳烂了啊。
在这个时候,如果告诉宋甫昕,自己准备逃出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原本有办法可以逃出去,即便希望只有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对于宋甫昕来说,不知道是救赎,还是更进一步的迫害。
是了。她的苦不只是养育了四个孩子,还有那些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
因为她曾经生过两对双胞胎。
蒋欣芮见到过,却在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宋甫昕带的孩子变少了一个,她的生命力好像又被抽走了一些,干枯的和地里的稻草人没什么区别。
蒋欣芮不敢去问宋甫昕,只能私下问李壮,问他知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少了一个孩子。
在李壮习惯性地控诉蒋欣芮是不下蛋的母鸡后,还是给她解释了,原来是因为那家的媳妇生的女孩子太多了。
李壮没有把话说完,但蒋欣芮已经完全懂了。
生的女儿太多了,所以要送走,或者直接抹杀掉。具体对那两个女孩儿做了什么,蒋欣芮并不不知道。她没见过谁家的坟地里面有女婴的墓碑,因此大概是丢到后面的乱葬岗里去了。
原来,那片野地说是叫做乱葬岗,其实累累白骨都是想要自由平等的女人和无力的女童。
蒋欣芮有时候问李壮,村子里这么缺女人,甚至到了要去外面买的程度,为什么生了女儿还要嫌弃,或者把女儿丢出去呢?
毕竟从外面买人又要花钱,又容易被抓。
李壮好像听到了极荒谬的事情,皱着眉瞧了她一眼,不屑地说:“买来的多便宜。”
心口骤然一痛。
蒋欣芮从来没有找李壮问过自己的“卖价”——她宁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多少钱,能让这些罪犯狠心打破了她的安稳人生,将她扯到这些泥泞里来牢牢困住。
但这次,从李壮的口气中,她能直观地听出来,原来自己真的被卖得很便宜,甚至能让这个贫穷村庄的庄稼汉说出“多便宜”三个字。
养育一个女孩要付出钱和时间,在这个山村里,又或者是在这个山村外,她们又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愿意养女孩。
可是村子里面如果没有适婚的年轻女人,下一代就不能繁衍,于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外面,永远低于养育一个女儿的成本,去抢来一个年轻的,受过教育的,没怎么吃过苦的城市姑娘。
况且只要愿意加点钱,就能像李壮一样。“定制”一个专属于他喜好的选择。
这些姑娘一律都没吃过什么特别的苦,还保有一种专属的天真和无邪。她们一般都有文化,有良好的教养,这样一旦能被同化成这个村子的媳妇,连下一辈的教育都不用操心了。
于是他们伙同那些人贩子,从某个角落伸出一把剪刀,把温室里别人精心养护的最漂亮的花摘下来,踩到泥里,随意处置她的死活。
五年多过去,蒋欣芮还是被这扑面而来的恶意紧紧包裹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在这个村子漫长的历史中,到底曾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
或许那些抽出鞭子挥向女人们的男人,正是一个被拐来的女人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可他们却全完忽略了,即便对自己母亲的痛苦,也视而不见。
。
不久后,李壮家的院子罕见地又热闹了起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原来是又有大车从外面开进了村子,和当年蒋欣芮被拉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猝不及防地,曾经那些几乎封存的,腐臭的、黑色的、毫无光亮的日子,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蒋欣芮的脑袋里。
仓库,车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温热的尸体,紧紧缠绕住的绳子,和因为不过血而感受不到存在的冰冷的手指。
一桩一件地浮现出来。
蒋欣芮眼前一黑,几乎要厥过去。
这伙人贩子有几年不曾来过了,蒋欣芮她们几个,就是这伙人此前在这个村做得最后一单生意。起先蒋欣芮以为他们是定期输送“货源”的,但一直没等到人影。
意识到这一点,蒋欣芮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他们是被警方逮捕了,被自己的爸妈,自己认识的警察们,或者随便哪个她不认识的警察都好。这样顺藤摸瓜,也许很快就有人能从犯罪分子的口中查出这件案子,然后来将她们解救出去。
但日子以年为单位过去,始终没人来找到她。蒋欣芮灰败地想,也许他们是流窜作案。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最近这几年,村子里暂时不需要新的女性来婚配吧。
注意力重新回到院外的大车附近。这次开车的蒋欣芮认识,是曾经那个假扮成警察的冷漠青年。他如今也变了样子,面上更多了些沧桑,眼睛也浑浊了不少。
蒋欣芮看着他的眼睛出神。如果以他现在的样貌和状态,应当是没法骗到自己了吧,她暗暗思忖。
见到蒋欣芮站在门口,那男人也愣了一下,然后用鼻子哼笑出声。
蒋欣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对于自己坑害过的人,难道他的心中没有一点点愧疚吗?她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也狰狞起来,配合她因为怀孕枯瘦而内凹的眼眶,是有些可怖的样子。
男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见一旁没人看顾,微微欠身和蒋欣芮说:“你还真漂亮,到这种地方来还是好看。”
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小声开口:“这样,你跟我睡,我带你走,怎么样?”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在蒋欣芮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好像成堆的金子在她眼前,只是被简单地锁在一个玻璃房子里。只要她冲过去打破,这座金山就唾手可得。
她极端地雀跃起来,有些陈旧伤疤的白色皮肤下,淡青的血管显现出来,鼓出小小的弧度。她的脑后发麻,血液好像都在往心脏的方向猛冲。
终于,能离开了吗?
离开这个贫穷吃人的地方,远离这些肮脏和愚昧,重新回到她馨香又舒适的家,回到她人生的正轨。
甚至无暇去想男人刚才脱口而出的肮脏的交换条件,她只能听到说带她走的声音。
脚腕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蒋欣芮几乎要摔倒。就在她勉力稳住身形的时候,猛然发现不远处的李壮正抽着烟,沉默地站着。
他的身体好像很放松,但蒋欣芮能看出来,李壮脑袋微微偏的弧度,显然和他平时放松时候抽烟的样子不一样。
他在紧张,或者是提防什么。
可他需要紧张什么呢?这明明是他的村子,这种勾当他显然做过不止一次。
蒋欣芮顺着思路想下去,突然被一个想法激得浑身一颤:他在防备自己。
如同遭了一记重锤,她猛然把自己从这致命的天真中解放出来。明明已经过了五年多,明明她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就是因为这些恶人,可她却还是不长记性。
她还是在指望别人来拯救。甚至她魔怔了,居然妄图指望曾经将自己推进深渊的凶手,能够良心发现,带自己离开。
可悲,又极度荒谬。
唾弃了自己,蒋欣芮在男人玩味的眼光中站直了身体,摆正了脸色,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听了她直白的骂声,男人的脸色没变,可一旁的李壮却掐了烟走过来,站定在两人面前,颇为满意地朝蒋欣芮笑笑。
他果然是注意着这边。
或者说,也许这正是男人和李壮共同设下的一个局,只是为了观看蒋欣芮的反应,像一出小小的戏剧。
倘若蒋欣芮此时存了异心,露出一点点愿意跟着男人离开村子的样子,那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着她。
正好,要是这下把她打死了,说不定在新一批的女孩中还能顺道再挑一个。
毕竟从刚才来人的交谈中,蒋欣芮大概听出来,曾经身为村长的李壮父亲,为这一桩桩贩卖的交易牵了不少线,就连镇里的一些检查都是他出手摆平的。这些交易多年来也都是在李家这边完成的,正因为如此,李壮当年才能“定制”要求,点名把蒋欣芮从城里买来。
李壮现在想再选一个,倒也不困难。
幸好在最后一个瞬间,蒋欣芮悬崖勒马没有上当。她狠狠地抖了一下,不敢再思考下去。
李壮见她的样子,只说她或许是受了凉,孕妇身子弱,便将她带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来领人的老太太还问李壮,是怎么把媳妇调教得这么听话的,能不能让蒋欣芮去做做这些新来的小姑娘的工作。李壮满口应下,语气中的自豪可见一斑。隔天蒋欣芮就被李壮母亲带着,走进了前一天那个老太太的家中,却看到早已经有人比自己先来。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被拐来的路上,和潘荣叫板的女孩,曲丽。
她还活着?她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