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我来这只有一个问题, 请您不要回避。”
“上个月您分配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撰写妇女节特稿。我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相关内容的写作, 在提交之前我也完成过自查, 并没有发现违禁素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撰稿临时要更换成别的文章?”
张怡然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 带着几分不解。
她从来没有对领导这样冒犯过。
脑袋锃亮的主编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看着张怡然急匆匆的样子,表情有一瞬间的尴尬, 很快又换上了他常规状态下游刃有余的笑脸。
“小张啊,你那篇文章我看了,材料翔实, 论述精妙,而且语言也很优美, ”主编走过来, 几乎有些陪笑一样地夸赞她, “我们能看得出来你的成长,相比于之前, 这次你完成的非常好。”
“但是?”张怡然依旧冷着一张脸, 没什么好表情。
工作多年她早已经熟悉了这些领导的习惯。对你的任何夸赞都不要听,给你的任何承诺都不要听,要听他在“但是”之后又说了什么, 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也是正经新闻学院出来的学生, 你应该知道文学作品在一定的时期所承担的作用和职能。我们这些文字工作者要写什么,要说什么, 不是凭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能只看自己的喜好和个人想法, 是要结合大众的品味,结合当下社会的主流价值,结合社会新风相,促进和谐文化建设的。”
“小同志,有些想法是很好的,如果你能把这些好的想法用在积极向上的、乐观的、树立社会新风的、促进人民群众团结和和谐的方向上,一定会有更好的作品。”
冠冕堂皇的套话。这些话张怡然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已经听过不下百次了,眼下实在觉得厌烦无比。
“我当然记得我是正经新闻学院出来的学生。所以我永远都记得新闻的三性和六要素。我也知道新闻和报刊本来所携带的社会意义。它不应该只有歌颂,它不应该只有和谐。”
“反映社会现实,表达民意民愿,传递先进思想,竭力开启民智。”
“1940年由商务印书馆创刊的《东方杂志》,是先辈思想家和作家们救国图强的先锋武器,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现在做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张怡然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愤。她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在的社会里,普通人家的小孩很难成为理想主义者,现实已经压得人寸步难行了。
可她还记得自己选择学新闻的初心。她依旧记得在学习新闻发展史的时候,自己曾被先辈们震撼的那些瞬间,也永远都会记得那些感动了无数人的、用生命泼洒出的报道和文章。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必再会有那样危险的环境和那样坚决的使命。可他们这代人,这一辈新闻人,不应当如此蝇营狗苟。
“年轻人呢,还是容易钻牛角尖。小张你还是要再成熟一些。你看看你们组比你晚毕业一年的小朋友,在命题的情况下都能写出比你更符合我们刊物基调的文章,你还是要练。”
主编依旧是那幅心平气和的样子。不得不承认,他在情绪管理这方面做得很好。
张怡然已经无暇顾及他是不是在利用其他同事打压自己了。她已经足够失望了,在看过了那些不公平的待遇后,在梦里变成了新闻中一个个的受害者之后,在看过了所有加害者的嘴脸之后。这点小事已经不能撼动她了。
“我明白了。我在进屋之前就知道,我进来闹没有任何意义。刊物已经发出了,我们不可能修改,在你和我说话之前,我也大概能猜到你会说什么,一切都和我的预想差不多,没什么新鲜事。”
张怡然合上电脑,进屋之前的那一股愤懑和不满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左右不了杂志的基调,正如她即便亲身经历了那些受害人的遭遇,却依旧没有办法扭转大众舆论对他们的中伤。
她想要在刊物上点破女性的处境,引起女性的重视,却忘记了女性的困境是结构性的困境,而她注定没法成功。
它不只单单表现在某一个方面,而是表现在每一个角度,表现在婚姻、生育、就业、求学、突发事件、消费等所有领域的各个方面。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根本上从头到尾的改变这些。
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所有人,所有女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明明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不应该指望男人来共情女人,不应该指望男人来解救女人。可她却依旧把希望寄托于这个男人掌控命脉的刊物。
这不是新闻人的困境,也是文字工作者的困境,而是女人在这个领域没有话语权的结果。
她看起来好像是想明白了一些,却始终沉缅于旧的思想和一成不变的套路。
她有苦衷,借助大的平台能让更多人看到,但是对于这样的内容不能发表在刊物上,她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于不可改变的现状,产生如此不可控的情绪。
不只是刊物。所有都是一样的。
每一个领域,警察,法官,律师,记者,所有的岗位,都应该有女性,都应该要有优秀的女性管理者,为女性的权利和地位作最大可能的争取。
这样才有可能从最根源的地方,解决社会文化和规则中天然对于女性不利的方面。
这才是她发声的意义。讲清楚几个案件不是重点,说清楚犯罪分子的作案过程也不是重点,甚至是几个案子的裁决逻辑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看到,是知道。是看到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到底有多少制度和规则本身造成的不合理,是知道这些不合理的原因是什么?不能改变的原因又是什么。
先知道,才能有所警觉,进而才有目标奋起改变。
。
“你的工作辞了,你妈妈没说你什么?”
“有什么好说我呢?我不是去考教编了吗?”张怡然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和学姐搭着话。
“还是你们学文科的厉害啊,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把那些东西记得那么清楚。我是不行了,脑子退化了。”
“好像和我高中的时候差不多,一旦有了目标,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了。”
“我以为你是为了稳定,”学姐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不太像是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
张怡然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恍惚。隔了一会儿她才说:“是没有。但是我也算是知道了,总不能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性别。”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张怡然知道她自己不是意气用事,只觉得改变人的思想实非易事。与其任人裹挟,不如改变一些能改变的人。
教会女孩子自我尊重、勇敢果断和为目标坚定不放松的信念,引导她们逃脱掉“附属品”、“小物件”的命运。
教导男孩子尊重人、尊重女人,少一些身为既得利益者的理所当然和倨傲,多一些礼貌,甚至是虚伪。
时间很长,见效很慢。但这个世界的女人总是生生不息的。
“知道”的人总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她们会出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自由,平等又安全地生活着。
她们会在被男性霸占的领域夺回自己的天下,会突破性别差异带来的桎梏和冷待,会走遍人类智识的每个角落。
她们终将脱离被物化、矮化和丑化的命运,她们会改变结构性的漠视和失衡。
她们终将无处不在。
。
【终章】
“恭喜上神四世历满,悟道圆满,功德无量。”
司命官依旧站在严籹曾经离去时候站着的地方,好像中间间隔的这许多时间,她都不曾动过。
”你想让本座看到的就是那些?”严籹没给她更多眼神,信步回到案前,坐正后询问道。
“是下官失职,请上神责罚。”司命官退后一步,躬身请罪。
“不必。倒也是新奇。本座从未想过那些事。”严籹不甚在意,执了笔开始在卷轴上勾画起来。
司命官立在一旁不敢扰他,只能等他停下笔,才敢琢磨着开口:“人间受苦,上界众神是否理当救人
于水火?”
听了她的话,严籹抬起了头,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向她:“若是天灾为难,救也是应当的。倘若只是少数人的事,你我要如何插手?”
“少数人?可女人明明有一半那么多,一半人。”她罕见地有些激动,重新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桌子上。
“您分明也经历了,您在下面不是这样的,您……”
严籹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不满地看了看死命官后才嗤笑着开口:“那又如何?”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这就是天经地义的。男女生而有别,这就是自然规律。”
司命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喊出来:“你那时候,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你忘了,我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