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欣芮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和母亲重逢的画面, 却从来没想到任何一种,会是眼前这样。
院子里, 李壮和曲丽的丈夫都横在地上, 胸腔已然没有了起伏。
杀死他们的刀,此刻正握在曲丽手中。而刀尖,正反插在她的胸口。
院子里没有第五个人。
除了蒋蒋欣芮之外,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恍惚。
冯熙离开之后,蒋欣芮接过曲丽手中的刀, 用尽全力将它狠狠钉在了李壮的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拿刀,也是她第一次杀人。她能感觉到,刀尖几乎整个穿透了李壮的身体, 插在了他背后的土地里。
看到她动了手,曲丽从她身后走上前来, 扶住她僵直的身体推到一边, 扯出一段袖子, 一点一点去擦刀柄上他们肉眼看不清的,蒋欣芮的指纹。
曲丽的手慢慢动着, 语气平静而悠远地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蒋欣芮恍然不觉地眨眨眼睛, 依旧沉浸在自己杀了人的惊惧中,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
曲丽看着她像个没上发条的老旧机械一样,迟钝地眨眼睛, 莫名有些怜爱地轻笑了一声, 把擦干净的刀柄重新握在手里,在李壮的身上狠狠划下去, 直到刀片豁开他李壮两腿中间的位置。
羞辱的意味大于让他立刻就死。
忽略掉李壮有气无力的挣扎,蒋欣芮清了清嗓子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曲丽回过头来, 好像不懂她为什么发问,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很轻易又猜出了她的疑惑来自于哪里。
“我对不起她们,我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我和你不太一样。那种被宠爱着长大的生活,对我来说一直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她拔出刀,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最终选择了正对着院门的地方,抱着刀坐了下来。
“可能你觉得最惨的日子,无非就是被打被骂,被强迫生孩子。可这是我从小就过着的日子。”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聊着今天的天气或者早饭。可她说的话却让蒋欣芮心惊。
“我怀的第一个孩子死在我十六岁的生日。那是我继父的孩子。我那时候想,凭什么世界上只有我是这样的。所以当我真的发现有人和我落得一样的境地时,我反而觉得舒服,感觉人和人之间也没有那么不公平。”
蒋欣芮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灰暗的过往。
寥寥数语,讲出了一个年轻女孩小半生的心酸,仿佛被拐到这山里之后的日子,甚至比她从前过得还好些。
“可是她们却因为你丢掉了性命。”
沉默再三,蒋欣芮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
“我记得,不用你提醒我。所以我知道我出不去了。”
“这次我替你顶了,就当是我给你们赔的不是吧。”
曲丽轻描淡写地说着,在蒋欣芮反应过来之前快速翻转着刀锋,把那还在滴着血的利刃,反手插进自己的胸口。
她胸前喷溅出的热血,有几滴飞到了蒋欣芮伤痕累累的腿上。血滴流到她的伤口里,一阵刺痛。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曲丽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地滚落。
。
“欣欣……”几乎已经淡出蒋欣芮记忆的声音蓦然响起,花白了头发的中年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院门外,眼眶红的好像能逼出血来。
蒋欣芮在这个瞬间,终于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她看着自己破旧零碎的衣服、高高隆起的肚子和粗糙的皮肤,承受不住一样快速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两步,接着低下了头,以为这样就能藏住自己的脸。
她的视线就这样从院外的人群转而投到了地上,耳边却还是一丝不差地听到了女人几乎嘶吼的哭声。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蒋欣芮抬脚就往屋里跑去。
怎么能让母亲看到自己是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呢?她不再是她的骄傲,她看起来又脏又憔悴,甚至还怀着一个象征着屈辱的拖油瓶。
她如何能放任自己,成为一生骄傲要强的父母,羞于启齿的耻辱和累赘呢?
不行,不可以。她脚步慌乱地往屋里跑,颤抖着手想要把门锁上。
母亲很快跟来。她站在门外,哭着拍打着门,求蒋欣芮出来见见她,求她不要做傻事。
蒋欣芮就在母亲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哭喊中,慢慢脱力一样地滑下身体,最终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再次醒来,蒋欣芮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干净的消毒水味道包裹着,躺在松软的床铺上。
她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视线缓缓转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身上。母亲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父亲也站在一旁,眼睛充血肿胀。
蒋欣芮还是下意识地想回避,担心这对饱受挫折的中年夫妻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会再次受到不可挽回的打击。
可没过多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偏过头去喊了一声:“妈,爸……”
久违的两个称呼,隔了六年的时间。
上一次叫他们的时候,蒋欣芮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为自己顺风顺水的生活志得意满,对自己的父母多有依赖,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六年过去,不要说他们两个,她自己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没人再开口说话,屋子里只有隐忍的抽泣声。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父亲勉强开口道:“这是一桩犯罪地点跨度大、犯罪时间跨度长、罪犯和受害人众多的系列案件。相关的涉案人正在全力抓捕中。”
“我们,一定要讨回公道。”
这个头发花白的,几乎一生都奉献给公安系统的男人,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
要为自己,要为受害人,讨回公道。
蒋欣芮双眼空洞地点了点头,竭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用砂纸一样粗粝的嗓音问道:“需要我去录笔录吗?我应该支撑得住。”
她的话刚出口,就看到母亲的眼眶更红了。
“你长大了……”她温暖的手拂过蒋欣芮的脸,声音支离破碎。
“妈,如果方便的话帮我预约一下手术吧,我想尽快把这个孩子打掉。另外不知道我能不能再回学校上学,如果不能的话,我想去学一门手艺,等身体好了就去找一份工作。”
驴唇不对马嘴的一段话。蒋欣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够做到在刚醒来,就这么条理清晰地安排事情的。或许她是真的长大了,不想再让母亲给自己操更多的心了。
母亲含着泪点点头,俯下身体,颤抖着手抱住了病床上的女儿。
她还活着,真好。
。
“近日,本市特大连环拐卖妇女儿童案有了新进展。8年内,超过二十名二十至三十岁的青年女性在本市被拐卖团伙掳走,并将其贩卖到各省进行交易。警方至今已找回11名幸存者。该案经过几次审理,由本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裁定。赵某因故意杀人罪、□□罪和拐卖妇女罪,数罪并罚被判死缓……”
步行街尽头的咖啡馆里,早上的时间没什么人。蒋欣芮坐在吧台里,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看着早间新闻。
播音员甜美的嗓音将她拉回了两年前。原来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在她回来的这两年里,陆陆续续有拐卖团伙的人落网。蒋欣芮也时常能听到些消息,说又有个女生被救了回来,或者,又有人要从失踪名单里被划去。
她确实做到了如自己在医院里所说,支撑着身体去做了笔录,打掉了那个早已经成型的孩子,是个李壮母子一直盼望的男孩。
她最终还是没能回去上学。没有文凭,商业社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遥远,她很难再去企业工作。母亲问她要不要考虑去做辅警,这样她就可以待在父母的身边,他们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可惜,这几年的生活早已经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他很难支撑大量的运动,更不要说承担一个辅警的责任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选择开了一间咖啡馆。店面很小,但是位置还不错,采光也好。屋子里有一个吧台,放了四张桌子和八个凳子。
窗户都是落地窗,朝南,每天都有温柔的流光。咖啡香气就笼罩在这日复一日的暖阳里。
咖啡厅是在初冬时候开张的。这个季节,有很多人都会想要手捧一杯温暖的咖啡,驱散寒冬的侵袭。
她的生意还不错,这附近的上班族偶尔也会闲聊几句,说街角咖啡店的老板是个神秘的女人。
她看起来很年轻,但是神态却像是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曾经有人来问过蒋欣芮,愿不愿意让他们请一杯咖啡,或者和他们一起吃顿饭。
蒋欣芮一一礼貌地拒绝了,微笑着跟他们说,自己没有这个打算。
她也曾去过收押拐卖罪犯的监狱,看到了那个当初那个穿着警察制服骗她的男人。
那时候他就已经不再年轻了,双目无神胡子拉碴,远比蒋欣芮见过他的每一面都狼狈。
这场见面是他要求的。蒋欣芮知道这个消息时还觉得奇怪,当时是她回来不久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犯罪嫌疑人,还没定罪成是罪犯。
爸妈原本是不准备让她去的,防止她再想起那些令人悲伤的记忆。
但蒋欣芮担心,他会不会是有什么线索预备告诉自己。如果能从他的口中套出些什么,那就会有更多的女孩早一天获救。她其实是愿意的。
只可惜那天,男人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声音夹杂着电流透过话筒,送到了蒋欣芮的耳边。
那是一句对不起。
蒋欣芮的脑子里一瞬间反应出千百句回应他的话。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她受过的苦谁来替?她被浪费的六年谁来偿还?她原本安稳快乐的人生谁来补齐?
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咽回去了。
其实没什么好说。
。
后来她的咖啡店里陆陆续续来过一些店员,都是蒋欣芮的爸妈救回来的,被拐卖的女人。
如果她们还愿意重新融入社会,但是碍于学历等等原因找不到好去处的,蒋欣芮这里能给她们提供一个安全的场所,让她们慢慢回到不算美好,但是尚在人间的现实里。
有人罪有应得,有人一生多舛。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