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妈，对不起, 是我没有照顾好爱君。”
病房里, 高大年轻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痛哭流涕，脸上的表情极其悲痛。
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妻站在病床前，男人早已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女人的表情则有些复杂, 好像是不忍，但又带了些疏离和怀疑。
“先别说这样的话了, 你也伤得不清。好好养伤，剩下的我们以后慢慢说。”
病床上的人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把头撇向了另一边, 任谁看上去都是一副极其难过的样子。
张怡然此刻是一个没有实质的灵体模样，正飘在病房里。
她被男人的样子惊到, 愣在原地忘了飘动。如果不是她在怀孕女人的身体里, 亲眼看到孕妇被眼前这个男人亲手推下山崖的话, 她几乎都要相信他的话了。
毕竟到现在为止，他只是杀了女人, 却并没有离开这个家。张怡然并没有详细地看过这个案子的细节, 只是知道这起案件最初是被当作一起意外事件报道的，直到几年后才反转成一起杀妻案。
但是奇怪的是，张怡然在此刻并没有感受出来杀人者和被害者之间的仇恨, 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融洽, 最起码不至于紧张到要杀人泄愤的程度。
毕竟当时在山顶上，女人对男人没有展现出任何一点防备。
而且在一切都结束之后, 男人又回到了女方的家里，仍旧能女方的父母和颜悦色。
张怡然在病房里无聊地呆了大半个月。她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束缚在男人身边, 其他的地方哪也去不了。
这半个月以来，她一直看男人都是一副追念亡妻的样子，对着几次前来探望的岳父岳母都表达了极强的悲痛情绪。
直到男人出院的那天，有媒体记者来到医院门口采访，张怡然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女方，或者说是她们这个家族的背景应该并不简单。
男人在镜头前眼含热泪，眉目深情，仿佛镜头对面是他身怀六甲的爱妻，正隔着万水千山在看他。
他英俊又深情的样子让人动容。张怡然站在男人的身后，能看到他浏览的那些网页上，评论区一水的夸赞和羡慕。
身后泛起一阵恶寒。张怡然现在虽然是灵体，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但她依旧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底蹿到自己的头顶，让自己的灵体都要凝结了。
她好像终于看明白，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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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家宴上，男人牵着他和已故妻子唯一的一个孩子，跪在自己的岳父岳母面前，右手高高举起，虔诚地发誓说他此生只会有爱君一个妻子。
他往后余生要做的事情，只有孝顺岳父岳母，把儿子好好养大，经营好家里的产业。
等到儿子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就会选择退隐，带着妻子的骨灰环游世界。
老两口原本就是老来得女，此番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动力。
他们看着此刻站出来承担重任，有情有义的女婿，心里的郁结像是散了些
在经过半年的考察后，岳父终于把家里公司的经营权完全交给了男人，只留着创始人的股份。
他也忙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了，也想带着妻子和已经死去的女儿，先去看看之前没有好好看过的世界。
起初岳父还会时不时来过问一下家里产业的情况。在得知男人创办了为了悼念自己女儿的支线母婴品牌，并把品牌第一年的全部收入都以女儿的名义捐赠给养老机构和孤儿院时，岳父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他经常在微博上记下自己曾经和妻子的日常。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那是爱君品牌创始人的微博小号。对于他事迹的报道越来越多，网络上对于男人的夸赞也越来越盛。
这个时代深情，仿佛比真金可贵。
他的事业开始节节高升，远比自己岳父掌权时更上一层楼。
他严格履行了自己的约定，公开了品牌的财务报表，并以亡妻的名义捐赠了母婴品牌的全部收入。她说，他想给妻子攒些阴德，希望她能早日转生。
说不定，他死前还能再见她一面。
说这话的时候，身价早已经翻了几番的男人依旧是轻易地眼眶泛红，不受控制地当众流下了眼泪。
不仅如此，每周末他都会带着自己的儿子去附近的一家敬老院，或者是孤儿院做好事。养老院因为他的造访和资助，生活环境越来越好。每次公益活动之后工作人员集体拍合照的时候，他都会举起手中手机里妻子的照片一同入镜。
他好像变成了深情教派的精神领袖，让人们重新相信爱情，重新相信“此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不只是一个商人，更成为了一个明星，一个极富号召力的公众人物。
张怡然还是不得不以灵体的状态跟着他。高铁、飞机、轿车，她经常能看到有男生或者女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男人的行程，来到目的地的附近，举着写了男名字的灯牌朝他尖叫，或者请他签名，和他拍照。
这一切都太荒诞了，张依然想。没有人比她更近距离地看到男人如何踏在妻子的尸体上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迷惑了所有人。
如果把这一出剧目拍下来，可能会成为21世纪最最经典的黑色幽默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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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
每一天，张怡然想要把真相告诉所有人的想法就更进一分，但随之而来的无力感也就更加深一分。
她尝试过拿起电话，想要打给男人的岳父岳母，但是她的手就这样直直地穿过了手机；她想要站在男人面前，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谋害自己的妻子，又为什么要利用自己的妻子为自己谋求这么多的利益，难道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可是男人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大声质问在男人的耳朵里是沉默无声的。
她也曾试图离开男人身边，说不定那样就能逐渐显现出正常的身体。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始终必须和男人维持在一个不长的距离内。
这太令人绝望了。
她什么都知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用伪善的面孔骗过了所有人。
在女人刚出事没多久的时候，她的父亲还执意要起诉那座山的管理单位，可后来经过男人花言巧语的劝说，岳父最终决定将追责的责任转交给他。
于是，经过男人和景区管理单位漫长的磋商，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很快张怡然就看到，先是景区公开发声，承认山顶的部分布局确实存在安全隐患问题。歇业期间园区全部景点都已经完成了安全问题排查，并对此全部完成整改。
话题发酵了几日。紧接着，则由男人站出来对此发表当事人的看法。表面上，他虽然对园区表达了不满，但话锋一转，他又开始感谢起园区这么快的响应。
他说他近期也曾故地重游，独自一人在妻子出事的山顶上坐着的时候，眼前竟然浮现起了妻子生前鲜活的样子。他补充说，虽然是自己妻子强烈要求去山顶玩，最终不慎失足划了下去，但是这是天灾，而非人祸。
他并不希望园区那么好的景色因为这场意外的影响而失掉欣赏它的人，希望大家不要过分关注此事了。他日后也会经常到园区的山顶上游览，感受自己和妻子看过的最后一种美景。
此话一出，园区的游览量直接暴涨。那段时间里不乏有人在网上曝出自己在山顶偶遇了男人，男人在追思之余还亲切地跟他合影。
他逐渐被称作国民老公。
张怡然看着男人玩转舆论，将大众骗得团团转，心里不由得更添悲凉。
那些兴冲冲去爬山打卡的人并不知道，在男人和园区漫长的磋商里，商讨的从来都不是女人之死的责任在谁，而是怎么样的合作才能够让这个景区重新焕发生机，以及更重要的利润分配问题。
他的亡妻，妻子遗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岳父岳母，微博小号，那座山，还有关注着他的所有人。
一切都变成他的工具，帮助他一点点的获取了妻子家的全部财产，又利用这炒作的名人效应，赚得盆满钵满。
起初还有些人对男人有所怀疑，认为他持续提到已故妻子的样子有炒作之嫌。但随着他在网络上的拥护者越来越多，他曾经承诺的捐款和好人好事也都持续以亡妻的名义进行着。
渐渐的那些质疑的声音也就没有了。他成为了本市最杰出的青年企业家，同时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慈善家。
张怡然心里焦急，但是却又度过了最开始那段无头苍蝇一样想要寻找出口的时间。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个真相大白的结局，不然也不会变成她专题研究的案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位园区的工作人员在网上发布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是园区刚刚入职的财务人员，惊奇地发现园区和一个从事制造业的规模极小的公司有大额的财务往来。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去问同事时也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没有办法，她只能自己寻找。
通过各种网络上的公开途径，一点点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她终于发现了这个丝毫不起眼的制造公司的法人，居然是男人所开创的母婴品牌的监事。
她敏锐地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仅凭个人的力量很难调查清楚。于是她把这个消息发到了网上。
很快的，那个词条就被屏蔽了。但好在互联网的世界从来都不缺乏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于是慢慢地，男人这些年来逐渐掌控的商业版图一一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网友们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男人已故妻子发声意外的园区，居然在她死后和男人保持着长久的商业往来。
男人常去的那家敬老院，其实也早在当年就变成男人间接控制的产业。这些年来，这个敬老院在男人有意无意的“曝光”下，以其标榜的高品质生活和对老年人的人文关怀为卖点，逐渐蔓延到了周边城市，以极快的速度成为了省内夕阳产业中的高端品牌，许多老人一床难求。
海量的信息一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巨大的浪潮过去，人们终于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在最后一次男人出席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警察直接来到了发布厅，将男人拷住带走。
随着直播画面传递到每一个互联网终端设备，人们开始猜测男人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偷税漏税？或者说是产业中有经营不善吗？网友众说纷纭，各执一词。直到他被带走的两个月后，警方的一则通报消息才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所有人。
原来男人正是杀害自己妻子的真凶。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残杀。
原来他自从结婚以来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吸自己妻子的血，连她去世之后都不曾放过，反而变本加厉。
外表的光鲜被一瞬间剥离下去，他早年穷困的经历也不再是所谓的“寒门出贵子”，而是变成了为人不齿的凤凰男；他和妻子的故事也不再被人称赞为当代爱情童话，而是变成了男人早有预谋的吃绝户。
风向转变极快，早年间对他极其拥护的那些人，好像突然间长出了理智和思考，煞有介事地说其实自己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在那段时间里，张怡然和男人一起被困在的监狱里。她还是没法离开他。
在男人被抓进去的不久之后，他的岳母来到了这里。
原来是她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弃，是她还在一直寻找着自己女儿去世的真相。
终于，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她终于找遍了所有在当年同一天，在这个山区游玩的人，找到了足以证明男人罪行的证据。
公诉案件审理当天，令张怡然没有想到的是，依旧有人来到审理现场，堵在门外像是追星一样。铁证如山之下，男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当他最终被判处死刑时，这场披了光鲜外衣的腐朽旧事终于落下了序幕。
随着男人被带走强制执行，张依然眼前一亮，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像老旧的发条玩具一样，她动作有些迟滞地伸出手去按亮了自己的手机屏幕，时间显示是早上七点十二分。
时隔几天，她居然又梦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