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所说的事情, 张怡然是很清楚的,遇到露|阴癖是真的, 有两个女生帮陈敏把怪人打走也是真的, 毕竟这两人正是张怡然和学姐。
当天半夜,陈敏在自己的短视频帐号里发布了一个动态,情绪激烈地描述了这一整件事情。
张怡然觉得她或许是有些上头了, 也许是实在觉得恶心, 就直接喊话了男人这个群体。
情感上来讲,张怡然觉得这种情绪发言没有问题, 即便是她在工作中编辑文章时,很多时候也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厌|男情绪”。
但是,从公开言论和传播的角度来说, 这样说话是一定会惹来爆炸式争议的。
有人说她是故意作秀,糊咖自救引流量。张怡然不了解陈敏, 她们也只是刚认识, 她并不能判断这个揣测的真假。可即便这是真的, 在视频发出去的一天之内,陈敏所承受的恶意和伤害, 都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张怡然能看到, 在陈敏的视频发布四小时后,她所说的话就被制作成动图和更适合微博渠道传播的短视频,被精心剪辑的只言片语慢慢地变成第一条热搜。
男性的大v和普通用户开始对陈敏口诛笔伐, 以她挑拨男女对立、打拳、侮辱男性群体等为由, 几乎想要将她判处死刑。
在他们口中,陈敏好似杀人。
慢慢的, 好像有人嫌这不够,他们攻击的对象从陈敏的言论变成了陈敏本人。
——“[坏笑][笑哭]这是价格没谈拢吧?”
——“大半夜出去能遇到什么好事?有好人家的女孩大半夜出去的。”
——“半夜去上钟刚回来?”
——“头发染成这样, 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机智]”
——“还评价东亚男人,你见过很多?[鄙视][鄙视]那你还怕什么露|阴癖啊”
……
群体性的恶意只需要一个催化剂,就能膨大到百倍千倍。张怡然眼前好像能浮现出这些恶意变成实体,是如何蔓延到陈敏的身上,又如何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淹没。
任何为陈敏开脱的言论都被打成了“男女关系和谐”的对立面。即便只是说一句,她罪不至此,“挑动男女对立”和“该不会同样也是陪酒女”的帽子也会直接扣下来。
张怡然觉得,她的资料库更加丰富了。
陈敏和她找到的其他案例受害人都不太一样。她不是个“完美受害者”。
她的言论有过激的成分,以个例的负面信息向某个群体发起进攻,是明显有失公允的。而且她的职业也并非是大众眼中的“正经职业”,为她的遭遇和经历都蒙上了一层暗粉色的纱。
人们说她“活该”。
活该,这本身就是个让人混淆的词汇。我们接收了太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价值观,我们觉得因为夺妻之恨而血洗一个山寨是合理的,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为了师父屠戮一个门派是重情重义的,为了一个男人而让存了抢夺心思的女配角付出沉重至自由和性命的代价是大快人心的。
“做错了就要承担代价,犯了错就该躺平任嘲。”
可即便如此,她被人肉出真实姓名和个人信息,承受着数以百计的骚扰电话,看着自己年迈的母亲的名字和照片被放在互联网的各个角落,看着自己被叫做“彩虹荡|妇”,造谣她的性|生活比她的头发颜色还丰富,这些结果都远远超过了她的“错”的程度。
人们以为这个规则是对的,是普世的。可是却没有人真的提出来,女人生来就被打上了更多束缚的标签,以至于任何普适的规则和道德标准用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付出的代价都远超过犯了同样错误的男性。
她是荡|妇,但他却是浪子。
她找”接盘侠”,但他是浪子回头。
她竟然是杀害丈夫的毒妇,但他实在“有难处”,被“惹得烦了。”
明明同一时间,还在有人为说着“女人不会洗衣服做饭那娶她干嘛”的男艺人辩护,为他找出一百个理由辩解,为他找到无数的角度去领会精神,以“男主外女主内”是中国人的传统为由大肆表达赞同。
不止男人为他发声,还有女人。
男|人团结起来压迫女|人,而有些女人渴望他的褒奖和爱情。
张怡然觉得,大家都病了。
极端的痛苦会让人失去反抗的心思。如果有越来越多的陈敏,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少的彩虹色头发。
张怡然抱着电脑写下。
倘若女人只要有一点错处,就要付出如此鲜血淋漓的代价,那我们永远没法挣脱桎梏,永远万劫不复。
。
“节哀。”
学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周日晚上。这个时候网络上的风向才有些扭转,一部分人开始反思在这一整个事件中,错的最多的,真的是一时愤慨说出了偏颇言论的博主吗?
一个社|会的理性,需要四十个小时,价值一条人命。
张怡然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捏着罐啤酒慢慢地喝。感受到学姐明显低落的情绪,她笑了笑,不在意地耸耸肩:“没什么节哀的,非亲非故。”
“芝焚蕙叹,兔死狐悲。谁说她不会是你和我呢?”学姐结果张怡然手里的啤酒罐子,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灌到了嘴里。
没有形象地打了一个嗝后,学姐嗓子带着点哑:“我几年前就问过你,做这个工作不会对人性更失望吗?”
没人说话。
她不知道回应什么。其实是会的,但并不是因为看到了更多,而是因为,她有话却不能说。
想来编辑部是要赶这个热点的。但是,要从什么角度去说呢?
在周一的早会上,她有了答案。
“周末的那个事情,大家知道了吧?有什么想法?”主编核对完众人的工作进度后,开启了每周必谈的热点讨论。
“博主有点问题,但是罪不至此。”“男的真的很团结啊。”“是啊,其实说的没错啊,东亚男的有什么看头?”
张怡然正想笑,却看着半秃着脑袋的中年男人脸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最终忍无可忍地咳嗽两声,成功让讨论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咳,忘了这事儿最开始怎么出的?咱们不许出现这种男女对立的内容,知道吗?”
“咱们可以歌颂女性的美丽,歌颂母亲的伟大,可以赞颂职业女性为家庭的牺牲和贡献,但是不需要把男人拉进来当垫背的。和谐社会,应当维护共同团结,共同进步。”
令人厌烦。
他是永远都不会理解这种愤怒和压抑的。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是享受优待的那个,是有权利随便评价别人的那个。
张怡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让她失望的不只是一个个社会案件中表现出来的卑劣和恶性,更是在事情发生后,那些明显掩盖事实、有失偏颇的审核标准。
是种辱没。
。
张怡然这周终于重新回到自己家住了。即便是关系再好,她也清楚,每个人都有生活的边界。
学姐可以短暂地包容她,温暖她,但是不能永无止境地将她包裹在边界之中。学姐不会说,甚至不会这么想。
但张怡然不能不想。
几日没住人,房子就已经有一股霉味儿了,带了些灰尘一瞬间迸散的窒息感。她几乎花了一整个晚上打扫,一直都在通风,终于让屋子里焕然一新。
实在懒得洗东西了,她坐在地上的脏床单上,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还不够。她爬起来点燃了床头柜的安神香薰,又重新倒回地上,散漫地浏览起消息来。
睡意很快传来。张怡然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在学姐家的时候,她好像很晚才会困,而且睡的不多,第二天也能充满精神。
或许是她的出租房太小了,窗子也小,采光并不好,让人看了烦闷困倦。她找了个理由,换了身干净的睡衣匆匆爬上床睡去。
张怡然没想到自己回来家里睡觉的第一天,就又梦到自己白天在公司刚整理了一个开头的案子。而更奇怪的是,她居然在梦里变成了第一视角,亲身经历了一场谋杀。
。
“老婆,慢点。”高大英俊的男人掺着身怀六甲的女人在有些崎岖的山路上走着。女人有些气喘,但很明显是开心的,微微浮肿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
走了一阵,终于到了山顶。男人先去前面探路,在确定了前面有落脚之处后,才重新小跑着回来带着女人往前走。
“我给你照张相好不好?这个位置的风景不错。”男人指着山顶崖边的方向朝孕妇劝道,脸上都是殷勤的笑。
别去,别去!
张怡然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成为了被困在孕妇身体里的灵魂。但难受的是,她并不能支配这句身体,只能像一个能沉浸式体验剧情的看课一样,眼睁睁看着这句身体走到崖边,毫无防备地摆出姿势。
完了。张怡然想。
几秒钟后,拿着相机的男人面露凶像,大步上前将孕妇推下了山崖!
待孕妇终于没了气息之后,张怡然才从孕妇的身体中解脱出来,顺着孕妇掉下来的方向一路飘回去,想要重新回到男人的身边,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令她没想到的是,还没有回到山顶,她就看到了男人横在地上的身体。
只是,区别于孕妇被他推着掉下去,男人则是自己选好了位置,自己对着树木避开要害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