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起, 周蕊和费楠就被恐吓的阴影笼罩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周六,一早周蕊就告别费楠准备回家。费楠的父母在外地, 应该只有过年才能赶回来, 因此每到周末她都会独自留在宿舍,代替周蕊做些大扫除。为了感谢费楠额外的付出,周蕊也会在周日晚上返校的时候带些家里做的饭菜给费楠, 帮她改善一下伙食。
出校门后大概还要走十分钟才能走到公交车站。一路上周蕊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 她总觉得附近好像有人在看她,可偏偏她回头却找不到人影。
城南这边没怎么开发, 除了市公安局布局在这片区之外,常有人俩人往的地方也就只有一中了。因此每到周末的时候,路上一般都没什么人。在周蕊即将穿过到达车站之前的最后一个胡同时, 胡同出口被几个小混混堵住了。
来人一共是四个,是三个男生簇拥着一个女孩。他们站定后, 中间的女生先开口了:“诶?你就是周蕊?”
周蕊站在原地, 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神没有回复。
得不到周蕊确认的答案,女生皱了皱眉, 歪着头皱眉看着她, 又问了一句:“是周蕊吧?”
“你们是谁?”
“擦,问你妈啊。以后少他妈管闲事知道么?”其中一个男生哑着嗓音不耐烦地开口,边说边往周蕊身边走。
见他过来, 周蕊回身便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 旋即她的身后就传来了有点嘈杂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叫骂。
她用了吃奶的力气往前跑,身体几乎因为前倾的角度过大而要扑到地上。只可惜周蕊虽然生得个高腿长, 但实在不擅长跑步,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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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还是疼。
直到这几个人发泄完怒气扬长而去时, 周睿还蜷缩在地上捂住肚子,嗓子因为大声呼救而撕裂一样地疼。这伙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们打人的时候专门避开了脸和手臂,专门朝躯干和腿上动手。
周蕊失神地缩在硬得硌人的墙角,直到太阳光越过高强笼罩在她身上,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翻开自己被丢到一旁的背包掏出手机,查看母亲一连十几个个的未接来电。
“妈……”
“怎么啦小蕊,怎么还没到家呀?我刚才给楠楠打电话,她也没接呢。”孙春红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有些失真,但还是让周蕊听了想哭。
“妈,我和费楠今天想一起去玩,就不回家了。”
她现在不能回家。如果回了家,母亲很容易就能发现她身上的伤。
她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赵家阳找来的。如果不能确定这个,母亲也没有理由到学校来讨法。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引来更深的报复。她只能假借还没接电话的费楠的名义留在学校养伤。
母亲没多说什么。她很乐于看到周蕊交往到同进同出的好朋友,也并不怎么限制她的行动。在确认周蕊身上的钱够用之后,孙春红就挂了电话。
听筒骤然安静之后,周蕊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动摇。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插手这些事情。明明被追求的人是费楠,拒绝赵家阳的人也是费楠,周蕊在其中的角色只是一个自行介入的参与者。如果她因此被赵家阳记恨上,自己本来平稳的高中生活又该变成一团乱麻。
她或许应该明哲保身。
一路上思考着,又要提防着不知道哪里冒出人再将她打一顿,周蕊原本没受伤的脑袋也疼了起来。等她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费楠正躺在床上掩面哭泣。
她压低着声音,细瘦手腕上的骨头支出来,白色的皮肤在日光下像纸一样脆弱。她好像在极力压制着,但胸口还是一抽一抽的。周蕊看着她,思绪猛然间就被拉回到了一年前那些她独处的夜晚。
她也曾偷偷躺在床上无声地哭泣,眼泪流过鬓角把枕头都打湿了。
那样孤立无援,那样手足无措。
周蕊没说话,但她开门的声音已经让费楠受到了惊吓。她朦胧着眼睛看过来,在确认是周蕊后明显地愣神了一下,然后伸手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
把书包丢在门口的地上,周蕊无言地走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两个人都沉默着没说话,时间的流动仿佛都有了声音。
“你怎么回来啦,同桌。”还是费楠没忍住开了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
周蕊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哭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
费楠的态度让周蕊觉得烦躁。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于哪里。可能是因为她懦弱的态度,可能是因为她下意识的逃避。
周蕊曾经也在费楠的位置上挣扎过。所以她才知道,忍气吞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等周一开学,她就要立刻找赵家阳问问清楚,这些人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如果他不说明白,自己不保证不会把他打一顿。
如果因为这个连累母亲来学校的话,相信她也会体谅的。
这是周蕊在那段日子里学到的最宝贵的道理。境遇不可改变,唯独你自己筑起的铜墙铁壁可以救你,只有你自己挥起的刀剑才能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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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楠默默地流泪,直到周蕊担心她薄薄的眼皮都要被搓破了,终究不忍心地开口道:“你告诉你爸妈了吗?”
话音刚落,费楠就哭得更凶了:“他们……他们说,我是不是招惹人家了。他们现在回不来,要我别惹事……”
还没等周蕊说什么,费楠的电话铃声就响了。她吓了一跳,擤了擤鼻涕后接起电话,却听到对方只匆忙地甩出一句“看微信”后就挂断了,声音之大几乎让一旁的周蕊都听清了。
费楠有些疑惑地切换手机操作界面,等屏幕上出现熟悉的聊天框后,费楠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人也愣在当场。现在是几乎入夏的季节,她却好像进入冰窖一样浑身发抖。
周蕊心中疑惑,起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一拍,手机就从费楠的手里掉出来摔在地上,屏幕朝上还亮着。周蕊弯下腰想给她捡起来,却看到了屏幕上对方发来的几张群聊截图。
她本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无意间却瞟到那截图上居然有费楠衣襟大敞的照片。照片下面的聊天记录写得密密麻麻的骚|货,就这样直白又残忍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这是,什么?”周蕊好像大脑死机一样,在原地弯着腰忘了起来。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周蕊能感受到费楠的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放声大哭起来。
周蕊被她凄厉的哭喊声惊吓到,顾不得继续查看,连忙起身抱住她,试图给她一些力量和温度。
费楠把头埋在周蕊的身上,眼泪很快打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泪水就这样烙在周蕊的心口。
她突然就想起那个冬天的夜晚,孙春红抱着她,任她发泄着苦楚和痛意。她好像短暂地替代了费楠“母亲”的角色。于是她学着孙春红的样子,抚摸着费楠的头,轻声细语地安慰。
直到费楠的呼吸平稳下来,周蕊才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扯出来,半哄半逼迫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同桌,我知道你现在不好。但是你要把事情说清楚,我们才能知道怎么办。”
费楠控制不住地抽泣了几下,这才断断续续说出发生了什么。
自从被赵家阳传纸条恐吓的那天起,费楠就开始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了周蕊。銥誮她一直为此感到惴惴不安,想要做点什么来防止周蕊受到什么伤害。所以在赵家阳约她周六早上见面的时候。她一反常态没有拒绝,而是想要借机和他把话说清楚,省得这件事情发酵下去再影响两个人的生活。
于是在早上周蕊和她道别后,她估算了一下从宿舍楼走到校门的时间,确认周蕊已经离开后就独自去赴了约。令她感到很意外,一向散漫的赵家阳居然早早地就在约定的地点等待了。那是学校一食堂的后面,距离教学楼和宿舍都很远,设施也很旧了,平时一般没什么人来。
据说半夜走在这条小路能见到游荡的鬼魂。
“来了?”赵家阳斜着身子靠在墙壁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不像个学生。
费楠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学习这么差的赵家阳能出现在他们班级。后来听说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有势,通过劳动局的亲戚找到校长,直接把他塞进来的。
“嗯。”费楠找不到什么话题能跟他客套,但也不知道对于那些“正事”要如何开口才好。
“你想通了?”赵家阳站直身体走过来,伸出手来想要摸她的脸。费楠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了他的触碰,却看到赵家阳的脸当时便黑了。
费楠见他把话题绕到这上面,正好顺着往下说:“我来是想说,我不喜欢你,也不想现在谈恋爱。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们可以做朋友,如果你要跟我们一起玩的话。”担心自己太过直白让对方觉得冒犯,费楠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抬起头来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赵家阳闻声,勾起嘴唇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往前走了一步。在看到费楠下意识地和他拉开点距离后,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说:“躲什么,你不是说做朋友吗?”
听了他的话,费楠松了口气,伸手握住赵家阳的指尖想要晃一晃,却不想被赵家阳猛然使力扯过去,甩在一边他曾靠过的墙上。没等费楠反应过来,赵家阳已经伸手去扯她的衬衫扣子了。
这时候的衣服都单薄,费楠几乎已经能感觉到赵家阳手上的热气透过布料烫到自己身上,让她觉得愈发恐怖。
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危险来临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尖叫,只能伸手去挡住赵家阳的动作。可她们的力气相差太悬殊,即便她奋力抵抗,脖子下面的扣子也被赵家阳扯坏了几个,就这样露出大片的皮肤。
目光,脏污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她崩溃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救。周末学校只开放离宿舍楼最近的食堂给住校生提供三餐,一食堂连个人影都没有。
赵家阳却意外地在这个时候收了手。他像是一副并不打算继续做什么的样子,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费楠崩溃地用手拢住衣服包裹住身体。欣赏完她崩溃的样子,他这才开口:“别他妈叫了,我又不干嘛。”
临走之前,他恶作剧一样地又伸出手扯了一下费楠的半边衣襟,目光却又没怎么停留,随即扬长而去。只留下费楠一个人扯着破损的布料倚靠在墙上,满身满心都是绝望。
费楠那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只是求爱不成恼羞成怒,借此羞辱自己吗?还是,他还保留着一点良知才没有继续侵犯自己吗?
可半天过去之后她才终于明白。什么放过,什么良知,只不过是他早就策划了另外一种能把他摘得干干净净的羞辱方式罢了。
早就有人被安排在了他们见面地点附近的角落里,只等他们发生冲突的时候拍下费楠衣衫不整的照片。他们选择里面费楠表情柔和的画面,再把赵家阳从画面中剪裁出去。
这样,没人能看出来她那时候正在被侵犯。她只能由着侵害者的一面之词,任这些照片顺着网络信号以指数爆炸的速度传开。
她甚至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没人想知道真相,人们都沉溺在这一场互联网的大型狂欢中,对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施加审判和凌迟。
这远比赵家阳一个人对她的侵犯更加阴凄。
她将在这场大型的意|淫中死无葬身之地,满屏幕的荡|妇,一字一字钉在她17岁的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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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蕊听完费楠的讲述,身上的冷汗已经不知不觉浸透了她的衣服。而费楠早已经呼吸不畅,面色甚至比墙壁还要苍白。
她知道费楠接下来要面临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周末的缓冲无非是钝刀割肉,延缓她被凌迟的时间而已。
从下周一早上开始,所有人都会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费楠,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什么淫|乱因子。她将再也不是人们眼中的那个清纯温柔的女同学,而是一个小小年纪就暴露在摄像头中,对人敞开衣襟的婊|子。
一些人会当面中伤她,更多的人会在背后议论她,对她指指点点。
还有一部分人,会站在对岸,活生生看着她被烧成一团不甘心的灰。
而周蕊,差一点就选择了站在这些人中间。
她是不是又变成了曾经自己痛恨过的旁观者呢?人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可她不仅快忘了疼,几乎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疼。
她想,她没有理由再作壁上观了。
她拨通了费楠母亲的电话,以一个朋友和受害人的身份,尽量冷静、完整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得到她“马上去火车站买票回来”的承诺后,周蕊挂断了电话,又拨通了班主任的号码。班主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告诉周蕊好好照顾费楠,自己会立刻找赵家阳说明事情的严重性,让他停止发布谣言。
做完这些,她忍着自己腿上被踢出来的淤青蹲在费楠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向她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的妈妈也快回来了。这件事一定会解决,你不要想不开,好吗?”
“好吗?”她又问了一次。
费楠没说话,只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水珠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又再一次流下,在她已经斑驳的脸上划出一道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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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太阳西沉,月上中天,费楠都是情绪稳定的。为了防止留下费楠一个人,甚至周蕊点的外卖送达后,她也是拉着费楠一起下去取的。
费楠对此没什么意见。她像曾经的周蕊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反应也连带着变迟钝起来。周蕊看到她这幅样子,反而心里放松了一些。
她原来自闭的时候,最起码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
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费楠听周蕊的安排乖乖躺在床上,只是手机一直没有放下,不间断地浏览着什么。周蕊远远地看过去,那好像是微信聊天框。
跳动的字符条显示着这并不是中午时看到的那些截图2,而是真的在发信息交流。周蕊心中倒是因为这个发现而放松了一些,这个时候她能找人倾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叮嘱费楠不要玩手机到太晚之后,因为早起而困倦的周蕊有些撑不住睡了过去。
她今天没再做什么噩梦,直到被凉风吹着转醒。
睁开眼睛,她就看到有人已经站在了宿舍的窗台上,而窗户大开着,凉风也就是从这个地方吹进来的。
那个人是费楠。她站在风口,白色的裙摆被吹着向屋里的方向鼓起来,让她看起来莫名像只白蝴蝶。
“同桌,你……”周蕊强制自己从睡眠中清醒,操控自己还有些酸软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可她刚下床,就看到费楠向前一步迈出去,当时便消失在了周蕊的视线里。
……什么?
她的身体猛然停住,像是被拉住了老旧的闸门。她就僵在距离窗台只有三四步远的距离,视线滞涩地飘到费楠的床上。
空空如也。
巨大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她,她这才彻彻底底地醒过来,反应过来费楠早已经在她面前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她跌坐在地上,只觉得身后的鬼门关已经大开,马上就有小鬼出来勾魂。她猛地瑟缩一下,蹭回自己的床边拿了手机报警,又给熟睡中的班主任打了电话。
手机放下后,周围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她到现在都还没能从地上站起来,她的腿完全软了。她甚至没办法爬起来去看看,从五楼摔下去的费楠现在如何。
手机屏幕熄了下去,周围重新变得黑漆漆的。
只有费楠的手机,在无休止地弹出些消息提示,让那附近的空间总有些诡异的闪烁。
周蕊觉得奇怪。费楠并不是有网瘾的人,平时也不会一直用手机聊天。总不会她是今晚找了太多人倾诉,又都在她没有回复后催促吧。
周蕊支撑着身体蹭过去,在看到又一次因为消息提示而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来满屏的“申请添加好友”消息后,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打开手机锁屏看看。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几乎让她肝心若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