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蒋欣芮回了家, 在屋子里坐稳时,她的大脑都还处于极度不清醒的状态。
刚才冯熙在她手中写下的字, 明明就是来救她的意思。蒋欣芮的第一个反应是, 担心她和曲丽一样,是受李壮所托,引诱她上钩的。
因此她在那个瞬间没有展露出多么激动的表情, 直到对方完完整整地写出了她和自己父母联系时候的短信内容。
在这里, 蒋欣芮是拿不到手机的。或者说,这个村子里每一个被拐来的女人, 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任何通讯工具。
曾经有人偷到了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但是常规的报警方式在这个闭塞落后的村子里, 似乎只能起到一些反作用。
有恃无恐。蒋欣芮能猜到,于是她从来也没打算拨打过110。刚来的时候她就观察过, 李壮的手机是常年有密码的, 而且是简单的四位数密码。
虽然中间李壮曾经换过一次手机, 但他还是习惯用密码解锁。她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当年, 蒋欣芮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每一次她和李壮在同一张床上入睡的时候, 她总是会强迫自己在半夜猛然醒来,然后动作轻柔地抽出李壮枕头下压着的手机。
他的手机每天最多只能输错四次密码,一旦错了第五次, 手机上就会留下一个错误的警报信息。蒋欣芮曾经用过这个牌子的手机, 明白它的警报逻辑,于是她克制着, 每天晚上只尝试四个。
四次都失败之后,她再不舍也要赶紧把手机放回原位, 生怕李壮醒来把她抓个现行。
四位数字,在不排除重复排列的情况之下,一共有10000种排列方式。每年有365天,每天能有4次试错的机会。
也就是说,只要蒋欣芮不停地试验,并且做好记录,即便她的运气再差,最多也就七年的时间,她也一定能试出那个正确的答案。
事实证明,她的运气实在不好,就这样一点一点尝试,过了五年多,才终于找到了那串数字,7281。
7281次。
1821天。
算下来几乎是完整试验的五年。
她在这五年多的1821天中,总共尝试了7281次。
这就意味着,有几乎完整五年的失望,有1820天的失望,有7280次失望。
回首去想过去,她从没想过自己能为一件事情坚持这么久。
这是她能想到的,成本最低、风险最小的反抗方式了。这个办法又只有她能用,在这个拨打110都没有用的地方,报警唯一的结果就是把自己也搭进去,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蒋欣芮不一样,只要她还记得爸妈的电话,就可以直接找到警察。只要能把短信发出去,或者更好地,能把电话打出去,那她的爸妈就能通过警方的力量,定位到自己所在的地区,就能来救自己了。同样地,也能解救这个村子里所有被拐来的女性。
在她终于成功解开手机锁的那个晚上,月光亮如白昼。她激动地心脏都要跳出来,胸口突然迸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
那明晃晃的屏幕亮光打在她因为激动而极度扭曲的苍白的脸上,形如恶鬼。
。
已经几年不用手机了,这样一块沉甸甸的板拿在手中,蒋欣芮有种陌生的不知所措。正在她强压着满心的激动,准备在短信那一栏打字的时候,李壮突然翻了个身,面朝蒋欣芮转了过来。
“老婆?”
含混不清的声线从李壮的口中发出来,像是恶魔的低语。
手机早在李壮预备翻身的时候,就让蒋欣芮藏到了被子里的身下,可她还是慌。倘若李壮下意识地去枕头下摸一番,就能知道手机不翼而飞。
她一动都不敢动,身体竭力支撑着和床榻拉开点距离,防止身体碰上手机屏幕,做出什么引人注意的操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壮的呼吸终于重新平稳了。
蒋欣芮不敢耽搁,手脚轻缓地从身下抽出已经被她贴得发烫的手机,慢慢塞回李壮的枕头下。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都在颤抖。理性上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知道李壮没有那么容易醒。可是现在她马上就要成功了,经不起任何一点可能失败的闪失。
之后的一整夜里,她都没能合眼,始终心有余悸。
第二天,蒋欣芮在晚饭的时候,难得对李壮露出了些亲密的样子。
她对自己感到不齿,居然要以色相去诱惑自己的仇人。但是为了不辜负自己几年来的努力,她强咽下了嗓子眼儿里的苦楚,对着李壮说了些知心话。
李壮对于她猛然软化的态度略有些怀疑,但却也极度受用。他在蒋欣芮的哄骗下喝了许多酒,饭桌上笑语不断。
等收拾完饭桌后,蒋欣芮扶着他回了卧室,但是却在当天晚上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原本她灌醉李壮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壮能睡得更深一些,方便她能连贯地用手机向外传递信息。但是在男人真的喝醉之后,蒋欣芮突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什么呢?
是了。蒋欣芮曾经很多次和李壮去别人家吃席,大多是因为乔迁新居、丰收,或者是谁家生了儿子。
蒋欣芮能看出来,李壮的酒量很好,根本没有像这样这么容易喝醉。她心中突然莫名涌起一股悲凉,但也有些释然。
原来她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逃跑,而李壮也一样的,从来没有放弃防备着她。
蒋欣芮的心中再也没有什么负担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只是将李壮扶回了房间,两人安安稳稳地睡下,什么也没发生。
半夜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惊醒,半梦半醒间,她的手不自觉地朝李壮头的方向伸过去,却在摸到他的枕头后脑袋一瞬间惊醒,之间“刷”一下变得冰凉。
好险。
她只能装作自己还在梦中地扑腾着,用眯缝着的眼睛的余光悄悄打量了李壮的情况。
他果然是没有睡熟。
呼吸偶尔有些局促,偶尔又很绵长。蒋欣瑞在月光下能依稀看到李壮的睫毛扇动着,眼珠可能也在转动。
他也许在等蒋欣芮的行动。
冷汗迅速爬上了她的全身,汇聚成汗珠,不堪重负地从她的身上流下来,又被身下的被褥和衣服吸收走,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脊椎都已经完全僵硬了,手指也不自觉地抽搐。
她觉得后怕。如果今晚她没有仔细判断李壮的状态,而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那下场很有可能是功亏一篑。
她可能就在这个离成功最近的的夜晚,孤零零地死去。就好像一个身陷深渊的人拼尽全力,磨破了手指和膝盖,露出了深深白骨,一点一点地爬到了悬崖边上,但是却在即将翻身上去的时候,又被人折断了手脚重新跌了下去。
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直到三天后,蒋欣芮看出李壮对她真的没有防备之后,才在那个夜晚颤抖着的手,输入进了那串数字7281。
锁开了。熟悉的手机操作页面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手上的汗已经浮上了一层,她的双手像是在水中刚刚出来,整个手机在她手中都显得滑溜溜的,几乎拿不住。
她略显生疏地用键盘在短消息的界面打着字。当屏幕上出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蒋欣芮眼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砸在键盘上碎成了几瓣。
她有六年时间没有交过妈妈了。这个原本是世界上最最亲昵,最最温暖的词,几乎尘封在了她的记忆里,差点变成了永远。
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和和颤抖的动作,她只能草草地把屏幕上的泪水抹去,继续打字。
她斟酌着话,说自己被困在南方的某个地方,种植的主要农作物分别都有什么。上一任村长姓李,一直在从事人口买卖的生意。
她恳请他们尽快来救自己。
原本这样也就够了,这些是她知道的全部信息了。但蒋欣芮在这个山村被困得太久了,她变得不能相信任何人。因此她也就天然地认为,母亲在看到短信后,可能也不会相信这就真的是她。
于是她又顶着被发现的心理压力,附上了母亲在自己小时候,哄自己睡觉时候的那首童谣,以验明正身。
刚要发出去,她又想到,母亲会不会为了确认自己的身份,或者追问细节而回电话过来。警察还没来,她不能暴露。
因此,她还特意提醒母亲,不要给自己打电话或者回信息,请她们直接过来救自己。
她几乎忘了,自己母亲作为警察的职业素养。
等蒋欣芮转去输入手机号的时候,短短的十一位数字,她打了三遍,又来来回回检查了不下五次才最终发了出去。
按完发送的那一个瞬间,巨大的空虚包裹住了她。
这一切可能真的要结束了。可她没有意料之中的喜悦,只觉得疲惫又难过。
她被偷走的六年人生,到底谁能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