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开学没多久, 周蕊到底还是去了医院。
她例假不停的问题还真的被那大夫误打误撞地治好了,暑假里她的经期又恢复了正常。也是因为这样, 她从批发市场那里买的卫生巾也就没用完, 一整个夏天她也都没有被这点事困扰过。这让周蕊很是满意。
问题出在她回学校上学之后。自从八月底以来,她频繁地感觉到下身有异样,可是坐在班级里上课的时候又不能动手去挠, 只能强忍着。好几次老师看她状态不对点名叫她, 问她为什么上课心不在焉的。
她也感到冤枉。不是她不想好好听课,只是身体的不适让她实在没法集中精力。这个问题又不像之前例假的毛病, 偶尔的疼痛还可以靠忍。
周蕊实在没有办法,挑了一个周五又跟奶奶说了这事儿。这次她直接问了可不可以带她去医院,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让那个男医生检查她的身体。
“你一个小姑娘, 不好去医院检查那些吧。去中医那看看吧。”
奶奶还是这样的论调。时至今日周蕊已经分不清楚她是为了省钱,还是真的存了“处|女不可以做西医检查”的老古董心思。
但这回, 她想为自己坚持一次。
“奶奶, 看这种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要化验的,不是靠看的。”她坐在床边定睛看着奶奶, 语气诚恳笃定。
这是在家里发生变故之后, 周蕊第一次这么坚决地提出一个请求。奶奶虽然面上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周蕊没想到这次会这么顺利,同时也为刚才自己对她的臆测感到羞愧。
奶奶是她的亲人, 把她从小带到大, 怎么会不爱她呢?她也许受生活所迫,也许受陈旧思想的影响, 但她绝对想给周蕊能力范围内很好很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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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医院里,瘦削的女医生拿着周蕊的化验单, 皱着眉头问道。
她的样子有些冷酷,莫名看起来有些不满的样子,让周蕊觉得心慌。她嗫喏着开口:“有半个月了吧。”
话音刚落,医生的问题马上来了:“那怎么这么晚才来医院?这种事情早发现就要早治疗。”
她依旧是表情不太好看的样子,皱着眉,语气有些责备,却让周蕊觉得有些亲切。
确认是有炎症,医生三下两下开好了药后,周蕊问了问这个炎症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在排除了不健康性行为、过度清洁和滥用药物的原因后,医生提醒她要注意个人卫生的保持。
原本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虽然周蕊不经常买新衣服,但她换洗很勤,身上也不会出现异味。看着周蕊不解的样子,医生补充说,不仅是换洗频率的问题。不合适的面料、过紧的裤子都可能是引发炎症的元凶。
周蕊仔细思考了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贴身衣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最终把问题定位到了批发的卫生巾上面。
前阵子她从小报上也看到了黑心作坊被本市执法大队取缔的新闻,当时还没发现这类事情和自己能扯上什么关系。直到现在,她才对于这些违规生产和经营的事件后知后觉起来,感到愤怒和悲伤。
“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过你有推测的话,这样的产品还是不要再用了。”
周蕊也明白这些道理。包括她最初去批发市场的时候也存了担心,但是她实在有难处。
像是看穿了周蕊沉默的原因,女医生接着补充说:“我知道一个本市的企业生产卫生用品,价格不贵,用起来也不错。我给你拿两包你试试,如果可以的话再去买,好吗?”
说着,她从腿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方方正正的包装来,素色的包装纸没有花哨的图案,只简单记录了产品名字、参数等等。
周蕊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向不知道如何妥帖地回应别人的好意。正准备推拒,却被女医生有些强硬地按住了手:“找到病因也算治疗的一种吧。你先试试看,到底是不是卫生巾的原因,等复查的时候我们再做个对比。”
她说得有理有据,周蕊再拒绝只显得小家子气了。她收下两包卫生巾放进书包里,真诚地道了谢。
医生又重新回到了刚开始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但现在周蕊却能肯定地说,她只是不爱过分表达,内心却温暖善良。
倘若有人对她以貌取人,那真是很大的亵渎。
再次确认好药剂的用法和用量后,周蕊和奶奶出了医院。她们挂的是周一的号,因此现在周蕊还要坐公交车回学校去。
两人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远处一辆私家车朝站牌方向开过来,在两人面前缓缓停下。
来人是周海洋的“二哥”,周蕊叫二大爷的。在周海洋死后停在家里的时候,周蕊跟他一起守过夜来着。
“婶儿,小蕊,你们怎么来医院了?哪儿不舒服啊?”二大爷把头伸出车窗外,率先开口。
“啊,小蕊身体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看完了。”没等周蕊开口搪塞,奶奶已经优先一步回话了。
这种病,终究是不能如实跟外人说的。
“那你们娘俩这会儿去哪啊?我捎你们一段?”二大爷从车上下来,打开靠近两人的右侧车门,把两人往车里让。
“不用了,谢谢大爷。”“那你捎小蕊一段呗?送她回学校。”
周蕊和奶奶同时开口,却是不一样的安排。
“你现在坐公交车回学校得多长时间啊,耽误课。让你大爷带你一段,奶奶自己坐车回家就行。听话。”
如果坐公交车回去的话大概还需要小半个小时,但开车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上车吧小蕊。婶子你一个人小心点啊。”二大爷接过周蕊的书包放在车上,扶着车门等她上车。
周蕊本来是不愿意的。她还是不喜欢和成年男人在同一个空间独处,况且她也不知道要和他聊些什么,冷场就更尴尬了。但搭车回学校确实是相较之下更好的选择,既能少耽误一些上课时间,也不用驳了两个人的好意。
简单思索后她还是上了车,挥别奶奶后一路无话。好在二大爷也没有跟她说什么,两个人只是听着车载广播的评书,平稳地往学校的方向过去。
“行了,快去上课吧。”到了校门口,还没等周蕊开门下车,二大爷就已经从驾驶座下来,走到后面拿了她的书包,再绕到另一侧给她背上。又帮她捋顺了一下有些炸毛的头发后,二大爷站在车门边目送她离开。
“谢谢大爷,大爷再见。”周蕊有些拘谨地朝男人挥了挥手,转身往校园里走去。
正是上午课间操刚刚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几乎都在操场上排队等待进入教室。周蕊快步跑到自己班的方阵里,一路上都有人对她行注目礼。
“你怎么才来啊?请假啦?”刚回到座位上坐稳,同桌刘伯杨就凑过来问话。她不想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请假去了医院。
“你生病啦?”刘伯杨露出有些意外的样子,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什么病啊?”
刚刚从操场回到班级的学生都正活跃,刘伯杨凑过来的动作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身边有些小小的议论的声音。周蕊有些不自在,小声提醒刘伯杨回去坐好。
“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去看看。”她的病本来也不方便跟一个男生讲,因此也只是遮遮掩掩地把书包拉开一个小口,卷着把书本取出来后就准备上课了。
消炎药的药效很好,再加上天气慢慢转凉,周蕊的病症也很快得到好转。她原本因此心生欢喜,却逐渐发现同学对自己的态度渐渐有些异样,突然多了些在自己身后指指点点的人。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衣服脏了,或是被粘上了什么恶作剧纸条之类的。但她仔细检查了两次始终没发现什么问题,心里的疑惑也逐渐加深。
她也曾拉住一位和自己关系还算要好的女生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在背后议论自己。那女生没答话,面露难色。
僵持了一会,她才问道:“你周一上午是去医院了吗?”
“怎么了?”周蕊没有直接回答,她不明白自己去医院有什么问题,又和自己刚刚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
“那,那天送你来学校的是谁啊?”
“是……是我的一个叔叔。”周蕊越听越迷糊,但这时上课铃响了,她也只能任女孩从她面前跑回教室里坐好,自己也赶紧跟上回去。直到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周蕊还云里雾里地,想着下课一定要找她再问问清楚。
这节课是班主任的课。一般来说班主任的课上氛围都比较严肃,学生也不敢轻易造次。周蕊正听课记着笔记,旁边突然扔过来一张小纸条,掉到了周蕊的本子上。
周蕊抬起头,先小心地看了下讲台上的老师,见她没什么反应,这才把头侧向扔出纸条的人。见那人伸出手往旁边一个人的方向指了指,她了然地点点头,准备帮忙把纸条传过去。
“周蕊,你来重复一下我刚才说了什么?”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周蕊身体一震,不小心把手上的纸条掉到了过道的地上。她心中暗叫倒霉,羞愧地低下了头。
高跟鞋的声音慢慢向自己的方向走近。周蕊知道老师要来抓自己这个典型,默默站起身,依旧是低着头。
随着起立的动作,她的视线范围一下子扩大,她能看到老师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纸条搁在了她的手里,然后让她去后面站着听课。
周蕊实在觉得委屈,但又不能在课堂上为自己申冤,以免耽误同学们的上课时间。她只能收拾书本往班级后面走去。手上的纸条像烫手山芋,但又不能当着老师的面顶风作案再传出去,她只能把纸条捏在手心,慢腾腾地挪到后面。
靠在班级后面的黑板上,她有些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起来。倘若老师因为这个给奶奶打了电话告状可怎么办?她受不了那个小老太太失望的眼神。
正考虑着,周蕊看到有人频频从前面往后看。趁着老师回身写板书的功夫,周蕊指了指自己,眼睛里带了点疑问。
那人有些急切地点了点头,也指了指周蕊,眼中带了点祈求,视线落在周蕊拿着纸条的手上。周蕊以为她是想让自己别打开看,自然点头应允下来。
同学之间帮忙传小纸条的不少,大家都有最基本的默契和礼貌,传纸条的时候不会有人打开偷看。
但奇怪的是,即便周蕊答应地好好的,也没有私自拆开纸条的动作,那人还是频繁地回头确认着什么。周蕊内心有疑,总觉得哪里不对。思量再三,她还是打开了那张纸条瞟了一眼。
那是从皱巴巴的草稿纸上扯下来的一角,字体扭曲难分辨。但在看清纸条上的那一行字后,周蕊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你说,周蕊是不是怀孕了。”
……什么?
周蕊看清了,却实在没有看懂。
是这个学校还有第二个周蕊吗?或者说,这又是哪本小说的主角?
总不可能是在说她吧。
班主任在讲台上讲课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几乎变成了噪音,砸进她的耳朵里变成轰轰的耳鸣声。她很想立刻走到写纸条的那个人面前,质问她这写的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但她岌岌可危的理智还是叫住了她,让她勉强压住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等待着下课。
她几乎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教室前面的表盘,眼睁睁看着分针秒针转动,从距离下课十分钟变成了一分钟,半分钟,直到下课铃响起。
铃声从喇叭中播出来的那一瞬间,她腿上的肌肉条件反射一样地动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前倾过去,但脚却因为老师还没说下课而牢牢粘在原地,以至于外人看起来她像是无端地抽搐了一下。
被压堂的每一秒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也像落雪一样一点一点把周蕊的耐性掩埋殆尽。在老师宣布下课,抱着教具走出教室的一瞬间,周蕊就立刻冲了上去,拽住了趁机想要逃跑的那人的袖子,大声吼道:“你给我说清楚!”
“我要去上厕所,你松开我。”原本准备冲出教室的一部分人也停了下来,在两人身边围观起来。周蕊并不听她的借口,怒气横生之下只想揪住对方问个明白。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松手,下节课下课我还来找你。”
“对不起,我随便写的,你放过我吧。”那人开始软化下来,双手在周蕊的钳制下艰难地在胸前的位置合十。
可这不是真的,周蕊知道。在她还没看到内容的时候,这张纸条明明从几个人的手里经过才到她的手上。这样跋山涉水的传递怎么可能只为了随便写的一句话。
“你贱不贱啊?”眼见着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周蕊耐性全失,直接骂出了口。对方显然被骂得懵了一下,回过神后就立马嚷嚷出来:“你还有脸骂别人贱啊?!”
趁周蕊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就接着开口了:
“你自己被人包养了,还去了医院,谁知道你是干什么了?你自己最不要脸还好意思说别人。”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蕊像是发条生锈的某种铁皮玩具,从内到外登时盖上了一层铁锈,发出腐朽艰涩的味道,连动一下都觉有身体的一部分变成碎屑掉出来,脏兮兮的。
“你瞎说什么啊?你是不是有病啊?”在反应过来她说的内容之后,周蕊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鼻子酸涩要流出眼泪来。还没等她继续说,上课铃声就再一次响起。历史老师从门外进来,看到聚在一起的人群并没多管什么,只驱散大家回到座位坐好,就开始捣鼓上课用的多媒体设备了。
众人在老师的训导下作鸟兽散,也包括了人群中心僵持的两个人。周蕊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眼前书本上的字很快模糊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纸抹掉眼前滴落的泪珠,但很快又不受控制地重新流出来。
直到她眼皮像火烧一样地疼,她才停下手来,冷静地分析这件事。
周一那天她坐着二大爷的车来学校,下车的时候他确实和她看起来比较亲密。而那时候又是课间操的时间,学生们都在操场上,能看到校门口的情况也不奇怪。
但是,那个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那天是去医院的,又为什么会造谣自己怀孕了呢?
明明她……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天她回来教室后被刘伯杨问起去了哪里,而她去医院的事情也只告诉了刘伯杨一个人。
可是,刘伯杨为什么会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呢?明明他的人缘并不好,自然也不应该有人来找他打听周蕊的事情。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看刘伯杨。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刘伯杨此刻也正在偷看她,两个人的视线相撞到一起。
几个月之前,周蕊还在怀疑刘柏杨偷偷喜欢自己。要是当时发现他偷看,只会心里乱糟糟的吧。可现在,视线的碰撞只加重了她对刘柏杨的怀疑。
对视了几秒,刘伯杨率先低下头去躲开了周蕊的眼神。她心中“咯噔”一下,脑中几乎形成了完整的猜想。
这个她曾经帮助过、庇护过的瘦弱男生,大概像农夫的蛇一样,不知何时咬了她一口。
。
“你为什么要造我的谣?”午饭时间教室里没什么人,周蕊把刘伯杨留在座位上,开门见山,厉声质问着。
刘伯杨像是被她吓着了,瑟缩了一下肩膀后才开口:“我没造谣。”
“那我去医院的事情只告诉你了,你干嘛告诉别人?”
“去医院还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啊,不然为什么不能说?”陈峰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外响起,是他带着王东升从后门走进来。
他们俩走到刘伯杨的座位旁边站好,陈峰对着刘柏杨解释了一句:“我们看你没来一起吃饭,就想回来叫你呢。”
周蕊看着两人亲近的样子,莫名其妙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这一个瞬间她来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刘伯杨不再是被陈峰欺负的小可怜,而是他作威作福的小跟班一样。
像是看出了周蕊的不敢置信,陈峰有些冷笑着告诉她:“刘伯杨告诉我们了啊,你去医院看的哪个科室。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得了什么脏病。”
“不知道会不会传染啊?”
陈峰的话像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到周蕊的头上,直让她满脸都是血污,脑袋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有些慌乱地看向刘伯杨,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否认的,或者是被迫的样子。可令她失望的是,他的脸上只有逃避,甚至连半分歉意也没有。
难怪,难怪最近两天刘伯杨会有异常。他下课的时候一反常态会经常跑出去,上课铃响回来的时候身上也会沾染一点烟味儿。可笑的是周蕊曾以为他也是身体有了某种难言之隐,还想要劝他去医院。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伯杨也没有磨磨蹭蹭地,好像跑出去赴谁的约。
原来啊,原来。
也许他是趁着座位的便利,偷偷看了她书包的病例,也许看到了她在吃的药,或者也可能是通过包里的卫生巾推断出来的,她去看了妇科。周蕊不知道。
也许他主动向陈峰投诚,也许他为了融入到某一个话题里而把自己的事情当做一个笑料讲出来。
周蕊已经不想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她只知道,这个她曾经给过庇护的男孩子,最终站在了她的对面。他也终于从一个受害者,转头变成了一个加害者。
通过向另一个弱者挥刀。
周蕊一定程度上是理解刘伯杨的选择的。他们在这个集体生活中都是如出一辙地苦,甚至刘伯杨比她更不好过一些。
毕竟周蕊的成绩更好,老师也会更关注些。
因此刘伯杨迫切地想要有一个集体收容下他,给他安全感和存在感。起初是周蕊,在去北山植树的车上,第一次接纳了他。可这还远远不够。
周蕊没法让他获得力量。周蕊也是弱的,两个弱的人抱团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他只能寻找新的庇护和接纳。
周蕊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从前看不懂的东西,比如为什么刘伯杨要主动和她成为同桌。
这或许是他的第一次试探,利用周蕊来获得周围人的关注。
直到这一次,他终于获得机会,能以此为投名状来寻找到一个强大的团体,保证他一但被接纳,就能完全改变曾经无人在意的处境,成为在集体中有存在感的人。
周蕊能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依旧唾弃他。
不止为受伤的自己。即使她不是受害人,也要对刘伯杨这样见风使舵、不忠不义的人狠狠啐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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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在学生中间的传播速度甚至快过一场流感。
哪怕周蕊很快就找到老师说明了情况,给老师展示了自己的病例证明,又说明了二大爷的身份,也还是于事无补。老师能做的也很有限。她不能像周蕊向她自证的时候那样,展示她所有的病例资料,再请周蕊的家属证实情况。她只能无关痛痒地提醒班级同学,不要造谣传谣,不要传播不实消息。要注意集体的团结和友爱。
可是这基本上无济于事。
初三的生活变得很压抑,学生们休息娱乐的时间突然变得少得可怜。因此这种眼前的、唾手可得的“笑料”变得经久不衰。
周蕊几乎抑郁。
她曾经关注过新闻,看到过被造黄谣的漂亮女生不堪受辱选择结束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的例子。有人曾在班级里带着恶意评价过她,说她一定有不正经的地方才被人盯上,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时候周蕊虽然觉得他的话有问题,却最终没有站出来,为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女孩说两句公道话。
那时候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当有一天,周蕊自己也成为了那个被迫害的角色之后,她终于明白,旁观者的沉默也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加害。
班级里大多数的同学不会直接到周蕊的面前,质问她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被父亲辈的男人包养,也不会直接来说她不知检点,她生活放荡。
他们只是在经过周蕊身边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她一眼,或者是当周蕊走到他们旁边的时候自然地往旁边躲开一下。好像她是某种胡乱扩散的病毒。
或许有人对谣言也是不相信的。他们或者觉得周蕊长得不够漂亮,没人会被她吸引着这么做,或者是觉得周蕊的人品还不错,不至于去做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可没人会为她站出来,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帮她讨回一点公道。
正如当时沉默的周蕊一样。
她终于明白,当她不为任何人撑伞的时候,风雨来袭,这世界终究无人救她。
班主任看着状态日渐憔悴的周蕊,找来奶奶一起劝她休学一段时间。奶奶虽然不愿意她耽误课程,但看着她逐渐消减的生命力,无奈地做了这样的选择。
周蕊对于两个人的提议不置可否。她无法理解两人为什么如此急迫,她自己明明没觉得怎么样。
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担心有人戳她的脊梁骨,害怕大家对她退避三舍。可是独来独往的时间久了,她对此也就无所谓了。她不希望有人跟她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了,有人一起反而累赘。她也不想跟别人分享什么了,生活里的事情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的,吃了什么饭,睡了几个小时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呢?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她好像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当周围有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总要把那些字在脑子里转一圈后才能理解别人的意思,再组织语言给出自己的反馈。
直到入了冬,她依旧在体育课上跑跑跳跳的,那些关于她“怀孕”的谣言才算不攻自破。看着周蕊迅速消瘦下去的样子,班级里的人慢慢分成了两派,一派在将信将疑之后认为周蕊是清白的,其中不乏有人偶尔出来为她辩白两句。
还有个别人依旧在面对她的时候会提这些旧事。周蕊自己是没什么计较的,她早过了要挣扎的时候。她只是无视,然后慢慢离开,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了。
日子就这样持续到了农历新年。等过完年再开学,周蕊就要准备中考了。
为了防止周蕊一个人在家想不开,奶奶出门办年货的时候也会拉上周蕊一起帮她提袋子,也会给周蕊选些合心意的吃食。往年周蕊总要到卖巧克力的摊子上摸摸看看,然后请求家人给她装上几个过年吃。可今年奶奶拉着周蕊走到摊子上问她想不想吃的时候,周蕊还是像路过其他摊位时候一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孙子啊,你可别吓我啊。”
从前周海洋或者奶奶叫她“儿子”或是“孙子”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反驳说自己是女孩子。可最近几个月她对这种故意歪曲她性别的称呼也没什么反应了。
“咋了,奶。”周蕊不懂她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句,但还是本能地回应了她。
“你是奶奶唯一的希望了,你要是出事儿了奶奶怎么办啊。”佝偻着身板的小老太太拉着周蕊走到路边,摩挲着她露在外面冻得发红的脸颊,眼睛里有点泪光。
“我没事儿,奶。”
怎么算没事呢?只有她自己觉得没事。
周蕊的奶奶实在没有办法,拨通了那个十多年没有打过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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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蕊啊,你出来看看,你认识不?”年三十那天,奶奶站在门厅往周蕊的房间喊了一嗓子。
依旧是很迟钝的反应,过了好一阵子周蕊才慢吞吞地从房间走了出来。家门大敞着,门外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人,头发上的自来卷让周蕊觉得眼熟。
她怔愣在原地,看着女人有些试探着盯着自己,放下手里的礼盒。
“小蕊?”那女人开口,声音并不柔软,带着明显北方的口音,好像还有些哽咽。
“……是我。”周蕊本来不想开口,但是却下意识地回答了她的问话。在她话音出口的一瞬间,门口的女人眼眶立刻就红了。她有些不受控一样地走进屋,连鞋子都没有换就穿过走廊来到了周蕊面前,用冰冷的手指摸了下她的头发,凉气弄得周蕊身体瑟缩了一下。
“我是妈妈,小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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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个女人坐在餐桌旁边,空气都是沉默而压抑的。周蕊从来没见过母亲,即便此刻这具身体里不是她,而是原主的灵魂,大概也没有对母亲的记忆了。
但是原身的本能反应还在,甚至支配着周蕊现在的情绪。她在听到对方说是自己妈妈的时候,心里很明显地漏了一拍,旋即又激动起来,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理性上,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比如她这么多年都去哪了,为什么十多年后才回来,为什么当初不要她了,为什么当初要跟别人逃跑。可情感上,却万语千言都汇成了一句话:
“外面冷不冷?”
她抛弃过周蕊很多年,让周蕊平白多吃了很多苦头。可当她穿过十多年的风雪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周蕊只想问她一句,你冷不冷。
女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就又红了眼眶,说出的话带着些鼻音:“还可以,妈妈不冷。”
周蕊点点头,没有再问。可奶奶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不一样,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关心别人的情况。
奶奶虽然不喜欢周蕊的母亲,但为了孙女,也还是在这个大年夜接纳了她。她们三个像许久未见的真正的一家人那样,一起吃饭,看春晚,包饺子,母亲还带着周蕊出去放了鞭炮。
点燃一挂五千头的炮仗后,母亲快速跑回到周蕊身边,伸出双手捂住了周蕊的耳朵,又拔高声音带着笑意对周蕊喊道:“新年快乐!”
周蕊这次没有迟钝。她动了动手指,最终也抬起手臂把手放在了女人的耳朵上。爆竹声结束的时候,她流下了一滴泪。
母亲就在周蕊和奶奶的家里住了下来。起初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奶奶依旧对母亲不咸不淡的,有时候又好像苦大仇深。周蕊和她则是很陌生,互相不知道如何拉近距离。直到有一天奶奶回老家去上坟,家里只剩下周蕊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拿出来了两张纸,把其中一张放在周蕊的面前,请周蕊陪她打发一下时间。
“做什么?”周蕊眨了眨眼,倒是没有拒绝。
“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好不好?现在我们住在一个屋子里,还像陌生人一样。”她不俏丽,因此说出这样撒娇一样的话的时候有些滑稽。周蕊这样想着,罕见地笑了出来。
见她答应了,母亲递给她一支笔后,也自己在纸上写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率先停笔,撑着脑袋看周蕊动笔。等周蕊写完最后一个字,像参加一场语文考试一样习惯性地从头开始检查错字的时候,她按下了周蕊的手,自顾自介绍起了自己。
“我叫孙春红,今年四十岁,M城人。我喜欢吃红烧肉和炒豆角丝,最不喜欢吃银耳和洋葱。我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四十斤。我是周海洋的前妻,有一个快十六岁的女儿,我对女儿没什么了解,正在等她告诉我。”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红。她好像又要哭,这几天眼睛泛酸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
等她说完,周蕊也开始介绍起自己。她没有那么多话,只说了自己的姓名年龄,身高体重,在哪读书。孙春红并没要求她再多说些,只问周蕊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她么。
周蕊刚想开口说没有,嘴巴却先于大脑扔出一句:“你为什么丢下我和爸爸?”
她记得奶奶说的,母亲是嫌家里穷,扔下丈夫和女儿跟野男人跑了。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孙春红哽了一下,然后才仰起头,微微张开了嘴,眼睛发直,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说,她跟周海洋结婚没多久,他就开始喝大酒。最开始的时候上班还能勉强拿回来整月的工资,到后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个月的工资能扣掉一半。更不巧的是,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
她以为生了孩子能让这个不成熟的男人收心,于是一边怀孕一边上班,为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攒奶粉钱。开始的几个月里,周海洋确实有所收敛,大多数时候都在好好上班,下班回家也积极。可孩子出生后他又变成了老样子。周海洋的母亲把这一切归咎到她身上,说是因为她不争气生了个丫头才留不住周海洋。孙春红虽然心碎,但也没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回来,习惯性地去摸柜子下方的暗格时,发现里面的存折和身份证没有了。那个存折里是她为了孩子存的定期存款,以备未来不时之需。就这一点血汗钱,却被男人拿着存折、身份证和结婚证,去银行取出来花了一多半。
她气急了,骨子里的莽撞让她在周海洋回到家的当场就发泄出来。她拿起针线筐里面的剪刀,一把伸向了周海洋的下面。
事情闹大之后,两个人借机离了婚。周海洋受了伤,医生说他再不能生孩子了。周蕊奶奶因此才以孙春红精神异常为由争下了周蕊的抚养权。孙春红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切断了和这边人的所有联系,自然也就不知道周海洋的死讯。
直到前几天周蕊的奶奶打电话到她母亲的家里,她才知道周蕊出了这档子事。
周蕊的大脑很久没有接收过这么多书本之外的信息了,她有些迟钝地跟上节奏,直到听到孙春红是因为周海洋的恶行才被迫离开的时候,她的瞳孔缩了一下。
她完全相信周海洋能做出那样的事。
而奶奶一直以来对母亲的解释,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污蔑。
孙春红就在这个低矮的平房里,被诋毁成拜金的荡|妇好多年。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她割伤了自己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蛀虫丈夫,又一干二净地离开了这个烂透了的家。
她通向自由和光明的路,阴影处是欲将她剥皮拆骨的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