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奶奶从外面回来的时候, 看见周蕊正跟孙春红亲密地坐在一起,母女之间的氛围和她离开的时候简直换了一个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吃味, 在玄关处大声朝周蕊喊:“不出来迎接我啊?”
这是她经常和周蕊说的话, 以前每到这时候周蕊就会出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着叫她奶奶。
今天也不例外,而且周蕊的眼睛里还比往日多了些神采。
周蕊听到门锁打开的一瞬间就知道是奶奶回来了, 旋即她又想到了刚才母亲说的那些往事。好像奶奶也是一个导致她们母女分离的原因。但周蕊只觉得悲哀, 却无法真的埋怨这个老太太。
她又能怎么办呢?守着个不成器的儿子,大半辈子的苦楚无人倾诉, 除了这个男人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病态地把自己曾经受过的苦转嫁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自顾自地把儿子的过错变成泼给别人的脏水。而当她的儿子死后,她又要独自拉扯孙辈, 清苦又毫无希望地活着。
她有错,但是她也苦。
很难说她的苦来源于哪里。是她自己不懂得把握独立的命运, 还是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 亦或者是她自我献祭和牺牲的陈旧思想。
她看不上孙春红, 但是否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自己曾经的这个剽悍的儿媳,羡慕她能够逃离这一滩烂泥一样的家呢?
羡慕, 或者是嫉妒, 变成笼罩住她的又一层网。她更加出不去,也逃不开,只能把这些化成厌恶和诋毁。
她不能让自己羡慕, 她只能恨她, 不然她要怎么支撑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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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晚上睡觉的时间,周蕊已经换好睡衣在床上躺好了, 卧室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周海洋带着朋友来到家里的那个夜晚,她汗湿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尖端几乎要扎到她的皮肉里,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鼻端都是腐朽的铁锈味道。
“谁啊?”周蕊问话的声音有些发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仿佛那是个铠甲。
门外很快传来回话,是孙春红的声音:“今天妈妈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周蕊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好像在那一瞬间她被搁到了一处温泉里,热融融的水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掀开被子下地,趿拉上拖鞋去开了门。
门外是孙春红穿着单薄的秋衣,抱着被子和枕头朝她笑。
孙春红总是这样的表情。她并不柔美,骨骼大又结实,脸也绝对不是小巧精致的类型,因此做出些俏皮表情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周蕊却很喜欢她强壮有力,活泼皮实的样子。
看着母亲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外,眨着眼睛带着些祈求,周蕊突然就想让她抱抱自己。
要是能抱着自己在床上说说悄悄话,再睡一觉就更好了。
周蕊想在母亲的怀里说些委屈,但又僵在原地,与门外的人隔出陌生又木讷的距离。
好像有好几年了,她羞于对身边的人表示亲近。周海洋死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变故,几乎让她心里的幼苗都死了。
她不受他人影响的情绪,和不在乎评价的个性,是以她的失望和荒芜为代价的。
周蕊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去摸,发现原来是自己落泪了。
孙春红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她顾不得周蕊是否准许,向前踏出一步把周蕊抱在怀里,又摸了摸她的头顶。
那一瞬间,周蕊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悲恸包裹住。长久以来的负面情绪呼啸着朝她反扑过来。那些漠视、那些冷待,那些谣言和被扭曲的真相,在这个夜晚携风带雨而来,在她心中的荒原里肆意作乱。
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感觉不到的情绪不是被妥善处理了,只是由她亲手活埋。
她回抱住母亲,环住她的肩膀揪紧她的肩线,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声哭出来,好像要把这么久以来的屈辱和痛苦都发泄出来。
孙春红身体紧绷了一瞬,但又很快放松下来,以更加舒展的姿态接纳了周蕊。她轻轻地拍着周蕊的背,抚摸着她们如出一辙的自来卷,温柔却带着明显哭腔地说道:“宝贝不哭,妈妈在呢。”
两个女人的眼泪都流到了周蕊的心里,她心里枯死的田野慢慢得到滋润一般活了过来,新生的枝条柔柔地在她的胸腔里摇摆,带来点不自觉的痒。
周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身边都是熨帖的暖意和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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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过去后,周蕊的病症逐渐好了起来。她不再麻木,反应速度也重新变快了。身体也不再消瘦下去,每天的精神也变好了。
她从孙春红的身上感受到了很多力量。孙春红说,不必要所有人都喜欢她的,她生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活。不喜欢她的自然会慢慢远离她。
如果不走,她可以动手把他们赶跑。
那倘若这世上没人喜欢她了呢?周蕊问。
那你也要成为那个唯一喜欢自己的人。那样的话,你就做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做的事,很是厉害。
周蕊不会因为三言两语而轻易地改变什么,但孙春红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的样子,源源不断地滋养了她。
每当她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总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注视着。和从前不同,这道视线温暖又坚定,让她多了许多底气。
初三下学期开学,母亲带着周蕊一起去了学校。她目送周蕊进班级去,自己则是去等在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外。
等学生们照例进行大扫除时,班主任回去整理新学期的工作内容。孙春红见到她后上前问道:“是赵老师吗?”
班主任没见过她,有些迟疑地反问:“您是?”
“啊,我是周蕊的妈妈。以前在外地做点小生意,今年才回来。”
“周蕊妈妈啊,你好你好。”赵老师为周蕊申请贫困生助学金的时候,曾经看过周蕊家庭的情况。她记得周蕊是父母离异,父亲过世,和奶奶两个人生活。
不知道如今她妈妈回来是要做什么。可出于礼貌,班主任也不好过多打听别人的私事。
“赵老师,周蕊这孩子多亏您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还觉得挺对不起孩子的。”
孙春红像个自来熟,并不直接表明来意,而是虚拉起老师的手聊起了家常。班主任自然需要对来访的家长保持良好的态度,因此也只能被她牵着手,礼貌地附和着。
等到班主任看表的频率变高,孙春红话锋一转问道:“赵老师,我发现周蕊现在在家看那些爱来爱去的小说,你说她会不会早恋啊?”
班主任大概没有想到她会把话题转到这个方向来,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思考了一会才回道:“暂时没看出来她有这个迹象。青春期的孩子会对恋爱有这种好奇心也很正常,咱们平常心应对就行。”
“不行啊,老师。周蕊她爸死得早,我和她奶奶身体都不好,全家都指望着她呢。您看,能不能给周蕊换一个女生当同桌呀?这样我就不担心她耽误学习了。”
她说得极为恳切,而班主任确实也需要周蕊这样成绩好的学生支撑升学率。没怎么细考虑,她就承诺说好。
孙春红见她应允,更加喜不自胜,又亲切地拉着她聊了许多。班主任直到她来也就是为了这事,聊完就想送客,但碍于孙春红没有这个意思,又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最终只能以回班看学生大扫除为由送周蕊的母亲离开。
等到周蕊出校门的时候,就看到母亲举着一根棉花糖在等她。
“妈妈,你搞定了吗!”她兴冲冲地跑过去,虚抱了母亲一下,衣服几乎要沾上棉花糖。
“搞定了搞定了。诶诶诶,别碰坏了,我特意等你出来一起吃呢。”孙春红连忙把手里的棉花糖举高,让它远离周蕊的“攻击”范围。
周蕊举起手臂从她手里接过棉花糖的爆米花杆,挽着她的手臂往车站走,边走边问道:“怎么做到的呀?”
孙春红面上露出些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扁了扁嘴跟她说:“我说你跟男生坐一起,我担心人家男生的安全。”
周蕊愣了一下,松开挽着孙春红的手,自己一个人快步往前走去。
孙春红很快被落在她的身后。她见周蕊有些刻意地一步一个脚印,跺着脚往前走,就知道她没有生气。她快跑两步跟上去,有些讨好似的抱住周蕊的腰,偷偷挠她肋骨位置的痒痒肉。
周蕊一时没有防备被她偷袭得手,险些一下子笑出声来,身体左歪右扭地躲避着。
她们就这样打闹着往前走。在这条她走了千百次的路上,周蕊第一次这样欢快。
在这个学校里,周蕊依旧没有可以同行的好朋友,她现在也懒得和那些或是相信谣言,或是作壁上观的人打交道。
母亲的出现填补了她心里的空缺,也成为了她爱这个世界和生活的载体。
是需要有什么人来与她并肩往前走的,只是这个人也未必要是同龄人。
周蕊完全不想和同学计较了。她已经和母亲商量好,中考结束就离开景福中学,去本市其他还不错的高中读书。
换个环境,她也能重新开始社交,好过在这里总是背着些容易让人误解的“黑历史”。
现在她对其他人的忽略与上个学期的时候不同了。这不是迟钝和忍痛,而是从心里抛弃了旧时的生活,像是等待着新纪元降临的信徒。
说来也怪,当她逐渐充满底气的时候,周围招惹她的人反而变少了,甚至有些人也会在路过周蕊的时候和她打声招呼。
周蕊对他们并不热络,但也会回应。
这很神奇,周蕊想。
原来也不过是欺软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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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蕊中考那天,母亲特意换上了“中考打气套装”来陪她一起去外校参加考试。
“妈,这身衣服真的好奇怪啊。”周蕊看着孙春红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感慨。
只见她头上戴着灰色的鸭舌帽,身上是租来的大号红色旗袍,脚下却踩着一双黄色的厚底运动鞋,配上她高高的个子和偏黑的皮肤,看起来很是滑稽。
“这叫旗开得胜,一路辉煌(灰黄)。”孙春红倒是对自己的装束很满意,站在穿衣镜前转着圈展示着。
周蕊无奈,但也知道她是为了图一个好兆头,只能允了她,牵起她的手匆匆忙忙地出门奔赴考场。
一路上,周蕊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眼前不断倒退的熟悉的景物,脸上逐渐盈满了笑意。
她已经很满意了。只觉得如今就是最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