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小二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再怎么也不能就这么给你们家当续弦。”
王老四坐在炕上抽着烟,皱着眉头开口。
“你们家的姑娘惹出的事,你不给不行。”李二妈倒是没拿他们当外人,一屁股就坐在炕上,扯着嗓子喊起来。
“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们偏不嫁,你还敢把我们妹子绑过去?”第一个反驳的反倒是身为嫂子的董莺,就连招娣都没能插上话。
“你一个媳妇,有你说话的份?我跟你公爹说话,你瞧不见?”
“那你又是谁家的媳妇,真拿自己当主人了?”招娣不甘示弱,也直接怼回去。说完她和董莺对视一眼。
终于有一个瞬间,她们不再是孤立无援的。
“我操……你们他妈跟谁说话呢?”李二见自己妈落了下风,抄起一旁王老四的烟匣子就要打人。
招娣这次有备而来,从兜里拿出小刀,向前挥舞出去:“你来啊!我看今天谁先死!”
她这一疯起来,对面的李家的两口倒是不敢动了,李二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激烈地反抗一样,嘴巴张开像是能吞下一个鸡蛋。
“你在干什么!姑娘家家,有没有点稳稳当当的样子!”这时候王老四倒是出来显了,手拍在桌上几乎震天响,下地就把招娣手中的小刀夺了下来。
见招娣手中的凶器没有了,对面的李家两人这才讪讪地瞪了招娣一眼,继续吵嚷起来。
王老四并不介意把女儿嫁出去当续弦的,如此坚持无非是在李家手里卖不出个好价钱来。吵到一半,二妹妹不忍心再这样听自己的下半生被推来搡去,兀自跑出去了。招娣看着她细瘦的背影有些心痛。
她能跑去哪里呢?总还是要回来的。回来的结局无非是真的给了李二做续弦,或者是被卖到某个陌生人家,循环着每一个女人的老路罢了。
眼见着外面的天渐渐黑下去,招娣想着还被锁在家里的董海,和自己没做的晚饭,心中焦急万分。正当她再一次往外瞧的时候,竟然看到老董提着一挂水油过来了。
“爹,你咋来了?”“爹。”
招娣和董莺两声交错着响起,老董一边应下,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说着自己见招娣不在家,出来找人,正好趁机会拜会亲家。
王老四连声说好,但看着屋里的两个“亲家”犯了难。李二妈看见有人来,正是人来疯犯了,对着老董就开始数落着老王家的无理行径。
说到招娣刚才要拿小刀吓唬他们娘俩的时候,老董放下手里的旱烟,上去就给了李二脑袋一巴掌:“在我家院门口,我教没教训过你?”
“诶,你咋打人啊?”还没等李二跳起来发作,李二妈先不愿意了,过去一把推搡开站在一旁的老董,给自己儿子揉着脑袋:“你们一群男人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吧?行,你们等着。”
见老王家这边人多势众,两人不敢再造次,只能怨毒地瞪着屋里的几人,灰溜溜地离去了。
招娣心中却在这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好像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没头没尾的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闲扯了两句,跟着老董回去了。
“你这是又让他给欺负了?”回去的路上,老董问着招娣。
“……不是,这次真是我摔了。”她亮着手臂上的擦伤,心不在焉地回答。
明明经过下午这档子事,她沉浸在吵架和对抗的情绪中,几乎已经把被陈昊强|暴的事情压下去了,可是当她走出来,身边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又回忆起在那个山洞里,不堪为外人说的两次凌|辱。
太难受了,以至于她走在同为男性的老董身边都觉得难受非常,只能默默往旁边躲了躲。
。
几天之后,招娣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下面撕裂的痛也感受不到了,这才重新准备下地去。这次她不敢自己走,只能跟着老董一大早就出发,中午让老董跟她一起回来。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这种异常,但好在老董以为是她怕了李二,因此也同意了。
她正在地里收着稻子,看到隔壁张奶奶过来,欲言又止地想问什么。招娣对她的印象很好,平日里都很和善。
“咋了,张奶奶?”招娣抹了把头上的汗,从带来的筐里拿出两个沙果,递给了张奶奶一个。
“哎,这事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你是她姐,你管管他们小的。”张奶奶牙口不好,薄薄地从沙果上啃下来一层皮,放在嘴里咂么滋味儿,说出的话有些含糊。
“谁俩?双胞胎吗?”
“就你家小二,跟老李家的二小子。虽说是要结婚了,炕上那点事儿也不能让老爷们拿出来到处说啊。”张奶奶有些心痛的样子,拉着招娣的手想劝她。
“我们没同意这个亲事啊,你从哪听说的?”招娣赶忙追问。
“这不是吗,这两天村里都传开了,说李家二小子已经跟你家小二圆了房……”张奶奶话还没说完,招娣已经扔下镰刀跑出去了。
她知道李家会耍点阴招,但却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败坏妹妹的名声。
多阴险恶毒啊,在这样的谣言之下,小二要怎么自证清白呢?她只能任人在茶余饭后不怀好意地臆测她和男人的那档子桃色传言的真相。往后她除了李二也再难嫁人了,这个村里的男人,谁会花钱娶一个可能身子不干净的女人呢?
即便她从没做过,可谁会相信呢?
他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乐趣,是谈资,是符合他们肮脏幻想的“荡|妇”。谁会在乎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一生都会被这一个谣言毁了啊。
招娣胸口的火几乎要冒出来,从地里往外走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直到她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才停下来。
她有些恐惧,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被陈昊下套带去山洞的那次。但快速挣扎起来之后,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她心跳急剧加快,看着地上明显隆起出一个异常弧度的苞米叶子堆,颤抖着伸出手去扒拉开了上层的绿叶。
招娣的眼睛一瞬间瞪大。
那是她的公公,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胸膛已经没有起伏了。
“啊——”
。
招娣忘了自己发现老董的尸体的时候是怎样惊惧的心情,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把老董的尸体拖回家的。她的大脑陷入了完全的空白之中,甚至一秒钟之前想过的事情她就完全忘记了。
像一个完全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她完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勉强站起来。
现在该做什么?她不知道。
该把老董擦洗干净吗?还是应该赶紧去打一口棺材把人装进去,或者是要赶紧找到凶手给老董报酬?
这十多年来她身边有过太多人离她而去,而这确实第一次,她要完全承担起一份死亡的重量。
这几乎压弯了她的脊背,让她喘不过气来。悲痛之余她还是去找了这个村她唯一能相信的长辈——焦老婶。
焦老婶已经太老了,她躺在炕上几乎像一尊石像,冷且硬,但是却带着些不可辩驳的端严肃穆。她用了好一会才消化了招娣说的事儿,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坐起来,让招娣把鞋给她穿上,她去跟她瞧瞧。
等招娣领着焦老婶到家的时候,董莺也已经到了,正在哄着哭闹不停的董海。
“我爹这是咋了?”董莺也罕见地有了些情绪,眼角含泪,像是被董海极端的情绪感染到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招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身板颤抖着放声哭出来。
董海见她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董莺再也忍不住,泪珠也大颗大颗地砸出来。屋子里的三个小辈就这样哭作一团,还是焦老婶磕了磕烟袋锅将这几人叫醒。
“哭没用。横死的人不能停久了,三天。打副棺材装进去埋了吧。”焦老婶看着地上脏兮兮的老董,似乎也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别过眼去。
“那,凶手咋办呢?就这么算了?”董莺开口,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会的,我一定会把这人找到。他必须给我个交代。”招娣抹了把泪,薄薄的一层眼皮几乎要被她搓得起了火,又烫又痛。
焦老婶没说话,盯着招娣,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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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下葬那天,张奶奶家的几个小子自发地来给老董抬棺。董海作为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听不明白事的,只能由招娣代劳,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摔丧盆子。
陶制的盆磕在特地选择的尖角的石头上,悲戚的唢呐声顷刻响起,他们就这样抬着老董去了黄泉路。路上招娣远远地看到了前面有个红色的移动物,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顶红色小轿。
老董送葬的队伍就这样和招娣二妹妹出嫁的队伍撞上。两边的队首都有些愣住,两拨人就这样硬生生地停在路上。
红事一半,白事一半。
招娣偏偏觉得,两边都是死人,无非是立刻就埋,还是在人间再行尸走肉般苟活几载罢了。
凄凄复凄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