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啊?”
周蕊咬字咬得极重, 好像这两句话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着愤恨和凶戾。
“我怎么了?”赵家阳在人群中抬起头来看向周蕊, 面上表情一派镇定自若, 丝毫看不出他几天前曾策划害死过一个朝夕相处的同学。
听了他的反问周蕊怒极反笑,偏头勾起了嘴角,语气里满是恶意:“你说你怎么了?你该下地狱啊, 怎么没去啊?是没赶上车吗?”
“费楠没去找你索命吗?”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像是没想到平时稳重的周蕊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诅咒。
“别这么说,周蕊。她自杀了我也很难过啊, 毕竟我真的很喜欢她的。”赵家阳耸耸肩,撇嘴的角度让周蕊觉得无比刺眼。
“诶,你们都知道吧?我真的是很喜欢楠楠, 才会经常逗她,和她闹着玩的。每次我找她, 她都和我说话, 还对我笑, 我实在分不清她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好意思。”
周蕊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包围住。周围的人眼中好像流露出一些认同,仿佛确实在为赵家阳求而不得的暗恋感到遗憾, 并对费楠不喜欢又不当众狠狠拒绝的行为有些不认可。
好像在他们眼里, 青春期的男生不清楚怎么喜欢一个女生,这多正常啊。
他不懂得怎么对女孩好,只能用各种恶劣的举动引起对方的注意, 拿走别人的东西, 划花别人的衣服,制造让人充满负担的身体接触。女孩对此感到厌烦, 出于礼貌又不好意思当众说出重话,而他却会因为女孩给了他眼神而感到愉悦非常。
倘若女孩当众拒绝了他, 他又会反过来倒打一耙,说对方不顾同学情谊,当众给他下不来台,是存了恶念的坏女孩。
道理就是这样的吗?凭什么啊?就凭他口中所谓的“喜欢”吗?
他的喜欢到底能算得了什么啊,难道算是给她的恩赐吗?她凭什么就要成为承受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无端地遭受别人扭曲的中伤?
而最令周蕊难过的是,人群中表示赞同的不仅有男生,甚至还有几个女孩子。
把骚扰当追求,变绑架为浪漫。
为什么啊,费楠今天所遭受的恶果,岂料他日不会成为你的梦魇?周蕊在心中无力地怒吼。
这个世界不会好了,她想。
还没等她开口反驳,人群中又传来了一个男声:“诶,周蕊怎么对这个事情反应这么大啊?”
“对啊,我记得周蕊初中的时候还……”
“什么啊?什么啊。”
追问的声音响起。周蕊下意识地朝赵家阳看去,却见他在阳光下笑得恶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温暖的日光好像丝毫不能浸透他。
“诶呀,就是她初中就得了脏病啊,而且还跟老男人……”
那些陈年往事终于又一次被翻出来公之于众。杀死了一个费楠还不够,他们还想再杀死她。
他们谈论着,闹着,选择性地挑出最有“爆点”的一段讲出来,末尾还要加上一句:“我也是听说啊,不一定是真的。”,来给自己的罪行兜底,为将来的某一天,如果周蕊因此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从容地将自己从坏人的行列中排除出去,以“自己当时就说了这是不确定的,要你别轻信”为借口。
但周蕊怎么会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死去呢?
她朝赵家阳的方向走去,到他身旁站好,手指抚摸在被阳光照得有些温热的大理石窗台上,一字一句地开口:“知道这叫什么吗?”
顶着赵家阳有些疑惑的眼神,周蕊快速举起窗台上离她最近的花盆,照着赵家阳的头顶狠狠砸了下去。
“啪”
花盆被磕碎,泥土混着花叶洒了赵家阳的满头满身。周蕊还觉得不过瘾似的,在被砸的蜷缩在地上的赵家阳身旁抓起一把带着陶瓷碎片的土,朝刚才嚼舌根的几个人脸上狠狠扔过去。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疯了!”
围观者大多跑开,有些甚至直接逃出了班级。
只留下周蕊和痛叫不停的赵家阳留在原地,阳光依旧照在两个人身上。周蕊用脏了的手触摸了一下没有实质的光线,轻缓地说:“这叫报应不爽。”
。
“这种孩子,就算学习再好,以后也只能是个高智商罪犯吧。”班主任办公室里,穿着华美的妇人坐在凳子上,指着站在一旁面壁思过的周蕊,声音尖刻,带着些久居上位的倨傲。
“家阳妈妈,她也是被最近的事件惊吓到,生了一场病,可能现在还没完全好。”老师惹不起这位,只能试图平息事端。
一周前赵家阳的头被周蕊用花盆砸中,头顶破了一道口子,当天就直接被送去医院缝针,花了一周时间才愈合。这一周里赵家都没人来学校闹事,因此周蕊享受了短暂的“暴风雨前的平静”。直到今天赵家阳返校,他的母亲也跟着来到学校,到班主任办公室就开始要讨个说法。
这种事端,老师们大多是不愿意掺和的。于是偌大的教研组办公室里只剩下赵家阳母子、周蕊和班主任四个人。
“据我所知,她可一直都不是什么善茬。初中的时候就跟她爸爸那个年龄的男人搅和到一起,不三不四不检点。这样的女孩子留在学校也是祸害。”
周蕊神情冷漠地站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个女人尖刻的嘴脸,和站在她身旁的赵家阳得意的神色。
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能把赵家阳塞到原本他没资格来的学校,就证明普通的老师是根本惹不起她的。
这件事的结果无非是他们把孙春红叫来学校,强迫孙春红跟她一起点头哈腰地给对方母子道歉,以换取周蕊勉强不被开除学籍的资格,然后再赔上这期间赵家阳的医药费和营养费。
在这之后,赵家阳会继续把这件事当成和费楠自杀事件一样的谈资,在班级或者是某个微信群中大肆宣扬,再引导他人翻出周蕊初中时候被就传开的谣言,逼她在这所学校里无地自容,最终抑郁不得志,落得个凄凉下场。
但如果真的有一天,有周蕊也像费楠一样承受不了地死去,赵家阳又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拉那些被他当枪使的人出去顶罪。
充其量就是一句“年少不懂事,没轻没重”,他们就可以把责任推到众人眼中不完美的受害者身上,画风扭转成是周蕊心理承受能力弱,遇到困难就寻死觅活。
和害死费楠如出一辙的套路。
她在心里冷笑着。
她偏不要这样。这个魔鬼有什么权利好过。
因此,刚刚老师叫她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也只是应下,走出去做了做样子,实际上则是回了一趟教室,把自己的书包收拾好,带好东西重新回到了教师办公室。
等到赵家阳妈妈终于没有耐心继续等待孙春红的时候,她开始指使老师让周蕊给赵家阳真诚地道歉。老师有些为难,但还是劝了劝周蕊,希望她能早点把这件事翻篇,不要让学校和妈妈难做。
周蕊像是听进去了,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态度良好,表情憨厚,丝毫没有任何不甘心的样子。
老师有些吃惊,毕竟上一次她还带着费楠来办公室告状,妙语连珠又言辞恳切。
但她又觉得欣慰。说到底这种穷人家的孩子要顾忌的东西还是很多的,他们在发生冲突或者做选择的时候,总是缺少一种东西。
人们一般称之为试错的底气。
不要以卵击石的道理,穷人家的孩子很早都懂。
周蕊走到窗边的赵家阳面前站定,面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她满脸都是褶子,笑意却不达眼底。
赵家阳神色倨傲,断定她心中愤愤不平,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的一道寒光晃了眼。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只能捂着脖子嘶吼,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
空气中一瞬间都是腥气。周蕊一生中没有见过这么鲜血淋漓的场面。
她用费楠一个月前新买的水果刀狠狠划破了赵家阳的喉咙,又把刀尖狠狠扎进他的颈侧,握紧刀把就往一旁剖过去。
空气中有皮肉割开的细碎声音。她拔出刀,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眼前的场面比费楠死去的时候更加惨烈。毕竟那时候周蕊吓得两腿发软,没有敢到窗边去看她摔下去的惨状。等到救护车来的时候,视觉上可能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时候恐怖了。
今天周蕊刚好弥补了这个“遗憾”。
为了压迫血管和气管,赵家阳只能双手慌乱地捂住脖子,对周蕊怒目而视,却实在没法抽出手来控制她的动作。
他突然就变成一条正在被人凌虐的狗,残留着一口气,只能虚张声势。
周蕊此刻像个变态一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钢笔,拿带着墨水的金属笔尖插进她刚才在赵家阳颈侧扎出来的伤口里,往一旁狠狠地划出去。流出来的血染上一点墨水的痕迹,看得周蕊很是满意。
钢笔不如刀尖锋利,在骨肉间不能自如地动作。她也不恼,只发狠地用掌心向前拍去,把钢笔狠狠地钉进赵家阳的脖子里。她能感受到钢笔尾端的反作用力,几乎要穿透她的掌心。
可她却为这痛意畅快起来。
身边女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赵家阳的母亲像是刚从这个变故中反应过来,发疯一样地喊着儿子的名字,叫着救命。她想上前,却又被陷入癫狂的周蕊挥刀吓退。
班主任更是将腰抵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双腿不住地发颤。
赵家阳见屋里的两个女人指望不上,还想挣扎着逃开,却被周蕊一刀扎进了下|体。他疼得跌倒在地,裤子中心的地方很快就被染上了一片暗红,原本破碎的嘶吼声也变成了倒抽气的声音,环绕在周蕊的耳边。
她弯下腰,用手从赵家阳的脖子旁边生生抠出那根埋进去一大半的钢笔,没有异物的堵塞,原本只是汩汩流淌的血就变成个小型的喷泉一样,直直喷出来,溅射到周蕊的脸上和眼睛里。
一瞬间,她被激着闭上了眼,又担心屋里另外两个人借机过来控制自己,只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异物感太明显了,她不自觉地流出生理性泪水,又混着溅进去的血液一起滚落,好像流下血泪。
她拿着染血的钢笔和刀具,红着眼逆光站在窗户前,像是费楠死的那夜里迟来的鬼。
眼看着赵家阳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外头的走廊里也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周蕊在瘫倒在地上的男生脖子上狠狠踩一脚后,一把推开了身后的窗子爬上阳台。在有人闯进办公室之前,她用刚才割伤赵家阳的那把费楠的刀,狠狠在自己的颈侧划下几乎贯穿的一刀,又在来人的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朝窗外倒去。
她没有活路了。如果她活下去,医疗费、巨额赔偿和牢狱之灾将伴随着她整个一生。不如她和赵家阳一起去死,让这一整件事随着他们的死亡而画上句号。
至于母亲,是自己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当做没有生过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重新远走他乡吧。
同桌啊,你看到了吗?我给你报仇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周蕊发现自己正在学校门口的马路中间。她身前身后都是早上送孩子上学的车流,不是很密集,但也是接连不断。
脖子被划开,鲜血流淌的感觉异常真实,赵家阳的惨状也历历在目。她不自觉地举起手抚摸上自己的脖颈,却没发现伤口。
她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却看见日历上显示这还是一周前的周一,时间是早上七点半。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在一周后的时间,大闹一场选择自杀了。她几乎把赵家阳的脖子割得稀烂,又几乎用尽全力把刀子插进他的下|体。
怎么会重新回到这些都没发生的时候呢?今天是费楠死后她第一天早上回学校的时间,甚至她还没有把花盆砸到赵家阳的头上。
那赵家阳还活着吗?难不成,她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
周蕊顿时感到胸口中仿佛被塞了千万个缠成死扣的绳结,密密麻麻地裹挟着她的心。她迫切地想要进入学校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没有听到耳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就这样被全速前进的吉普车撞飞出去。
熟悉的眩晕感又来了。经过两次死亡,这下她确认了,人在濒死的时候是真的感觉不到什么痛苦。极端的损伤会让大脑一瞬间把身体的防御机制拉到满格,然后让人在身体器官的急速衰竭中,飘飘然地地死去。
周蕊眯着眼睛看着早上还不算热烈的太阳,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当她被人从地上抱起上半身的时候,终究是没有力气说出口了。她双眼不甘心地圆睁着,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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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啊!你可吓死妈妈了!”孙春红坐在床边抱住周蕊,双臂箍得紧紧的,让她险些呼吸不畅。
“妈,我上不来气了……”周蕊小幅度地挣扎起来,孙春红见状这才松开了她。她坐正身体环顾了一下四周,试探地开口:“什么事儿吓到你了,妈?”
“你刚才好像昏倒了!怎么叫你你都不醒啊,吓死我了。”孙春红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语气中都是后怕。
“妈,我手机呢?”
“刚醒来就玩手机呀,不能陪妈妈说两句话嘛,妈妈可担心你了。”嘴上说着,孙春红还是帮周蕊把手机拿了过来。周蕊摁亮屏幕,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车祸的五天之前。这个时候她还在休假,没有返校。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力气大得几乎让手机漂移到地上。孙春红连忙伸手拦住手机的去路,把它重新放回床头,问周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妈,你知道我下周回学校会发生什么吗?”
“嗯?你准备下周就回学校吗?”
孙春红的疑问让周蕊更加清醒过来。她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她身体还很虚弱,还没跟母亲商定哪天回去上课。
见孙春红询问的神情不像作假,周蕊摇了摇头,自己思索起来。
看样子她可以死而复生,复活的时间会随机倒回到从前的某个时间点。这个时间段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围的人也对后面会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预知。
换言之,只有她一个人,会一次一次重复回到原来的时间点。就好像她每次死亡的时候,灵魂都从身体里抽离,然后附身到另一个时间线的自己身上,重新开始生活。
想通的一瞬间,周蕊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她毫无预兆地扑上去抱住孙春红,激动地喊道:“妈!有救了!”
有救了,老天爷给了她一次一次的机会,她一定能回到费楠死前,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阻止。
她从床上爬起来,兴冲冲地去找刀子想要自裁。但却在即将推门出去的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回身去看自己正忧心忡忡的母亲。
她或许是觉得周蕊真的被烧傻了。
周蕊在孙春红悲伤的眼神中冷静才来。她很难和孙春红解释发生的一切,因为母亲一定会把自己当成疯子。
而自己也不应该在她面前死去。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但直到她咽气的那一刻,孙春红因为她的死亡而产生的痛苦也还是实打实的。她不能为了自己时光倒流的愿望,一次又一次伤害孙春红。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极端的疼痛,即便往后可以消失不见,也会变成刻在周蕊心底的亏欠。
很快她想了另一个办法,靠在门上对母亲说:
“妈,我今天想回一趟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