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李检一如往常睁开眼。
面对陌生的房间,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接下来为您播报……今日娱乐……”
不远处的耳边响着一个男中音时断时续的播报声。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侧身躺在床上,脸颊被稍硬的海绵枕撑起,微转了一下身躯,便牵起头顶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阵刺痛,思绪仍有些昏沉。
不过李检还没来得及大幅度转动,左臂上就被热乎带着些盗汗潮意的温度压上,他下意识朝盖着被褥的前胸看去。
李赢面对着他,呈一颗紧缩的肉球状团进李检的怀抱中。
露出半顶毛绒绒的黑发,发际绵延下去,在面颊上成为一朵看起来薄又软的耳朵,由于睡熟,耳芯透着晕红,淡青微紫的细血管生长在耳道内侧。
“近日演员林芸珊凭借电影……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新晋影后恋情也随之曝光……辰昇集团前任执行董事……当街拥吻,不久前该集团曾陷入行贿丑闻,后因证据不足……”
李检的眉心很淡地陷出皱起的纹路,他的眼睑很薄,其实不光是上下的眼睑,他的面皮、覆盖在肌肉之上的皮肤都很轻,或许是因为身体畸形的器官在诡异的生长中诞生出共和,他的身体同时存在了女性的细腻与男人的清瘦。
眼睫轻微地相接,又很快分开。
李检感受到被褥下紧贴着手臂的身躯,他努力转过身体,撩起眼皮朝严𫵷汌的方向看去。
严𫵷汌不知道是醒的很早,还是一直没睡,依靠着床头坐着。从李检仰视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颈前顶起的一颗硕大的喉结,很是明显,像某种松科树木的果实。
喉结轻微滚动的线条与下颌接轨,更往上的,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电视的,严𫵷汌一张漠不关心的脸。
一直等到主持人把这条有关辰昇集团前任执行董事与新晋影后的娱乐播报完,严𫵷汌才低了头,对上李检充满探究的目光。
李检看到他抬了下手朝自己的脸伸来,骨节分明的五指间透过昏暗的光。不过严𫵷汌的手没有摸到李检的脸颊,他的手机在床头滋滋响起来。
“您看到……”
严𫵷汌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把一台黑色的手机拿起来接通电话,语气很冷淡:“嗯,我看到了。”
他电话听筒的声音放的不大,李检听不到对方完整的话,但他听得出是蒋诚在说话。
“我们找的人在抬高股价……严星澜……”
又过了一阵,严𫵷汌举着手机,把目光瞥下来,看了眼李检的眼睛。
他突然起身朝更远一些的窗户走去,顺手把窗帘扯开。
雨后的天算不上晴朗,阴沉的白光霎时投入整个房间。
李检本能地闭了下眼睛。
严𫵷汌背靠在窗户前,光把他映成黑色的影子。
“联系她的经纪人,继续放消息,”他静了静,影子向李检的方向动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眼,随后才道:“把那块地皮的竞拍消息放出去,找几个记者发两三条新闻稿。”
“别找大报社的人,”严𫵷汌叮嘱道:“找市级或者区级的金融刊报,之后给他们几天时间慢慢发酵。”
从他出院到现在的观察下,李检大概判断出严𫵷汌一共有三台手机。
两大一小,其中一台黑色的大手机是他的私人电话。
严𫵷汌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冷,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耳中:“我要Elison看到消息的时候严星澜已经拍下了那块地皮。”
他突然想到,Elison是严左行在外媒口中被频繁提到的英文名。
李检面上未作出反应,但心里还是顿了一下。
蒋诚应当是辰昇执行董事的秘书,而非严𫵷汌的,现在严𫵷汌早已经卸任换上严星澜,为什么蒋诚还是在私下联系严𫵷汌,而且还在帮他办事?
影子忽而消失,严𫵷汌往前走了一步,李检看清他的脸。
严𫵷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李检困惑却清澈的眼睛。
他走到一旁的茶几上去拿起一副黑框眼镜戴在脸上,又垂下来,随手抓起玻璃杯的杯口,拎着水杯走到床边,小腿贴上木制的床侧,身躯倾斜了一点弧度。
李检下意识从他手里把水杯接过来,喝了一口。
他靠过来的时候,握着手机的五指稍稍移动了一些,听筒漏了点声音出来。
“好的,”蒋诚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最后问了个问题:“这样做的风险太大,我还是希望您再——”
严𫵷汌直接挂断了电话。
李检坐在床上,咕咚一声把嘴里含着的温水吞下去。
“你真的不记得那个手机在哪里吗?”严𫵷汌眼前的镜片反了瞬间的光,他微微笑着,问李检。
李检茫然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他摇了下头证明自己的无辜,不过紧接着,李检又补充道:“昨天也有人问过我手机的事情。”
严𫵷汌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是昨晚我撞的那个人吗?”
他现在倒是承认是故意撞向严闵星的了。
李检想到雨夜里慢条斯理地下车同严闵星扯皮的严𫵷汌,收敛了视线,幅度不大的点了下头。
“那是严闵星,”严𫵷汌又问,“还有其他人问过你吗?”
李检皱了皱眉,随后答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是昨晚扶着严闵星的女人。”
“严星澜。”
严𫵷汌给了他个名字。
李检好奇地追问:“怎么你们每个人都来找我要手机,那个手机里到底有什么?”
严𫵷汌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紧接着,他动手解开腰间系着睡袍的腰带,微一耸动肩胛,棉绒的黑色睡袍滑落背脊,敞出紧实的肌肉,上面还留有深浅不一的齿痕。
李检挪开脸,电视里的开塞露广告好像格外吸引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严𫵷汌冷冷地嗤笑一声,阴影从李检身上渐远。
不一会儿,他走出衣帽间换好了一套衬身的西装,鼻梁上的眼镜也跟着换成了无框的,好像准备去公司。
李检不知道卸任后的严𫵷汌去辰昇还要干什么,但他不好去问,便沉默下去。
“李检你到底记不记得?”严𫵷汌冷不丁出声。
李检愣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严𫵷汌冷“啧”道:“那晚去你家的有两波人。”
李检稍稍皱起眉,问:“我家?跟我的伤有关吗?”
他摸了下头上换过的绷带。
严𫵷汌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那我能回我家吗?”李检紧跟着问,“我想知道这十八年里发生过什么。”
“你究竟记不记得只有你自己知道,”严𫵷汌继续道:“你现在回家可以,你把手机给我,不然只要手机一天没找到,你在家就一定不安全。”
李检眨了下狭长的眼睛,半张了下嘴巴看着他,显得有点呆:“那我还是住在这里吧。”
但严𫵷汌马上就说:“但是派人去你家的人就住在这里,所以你在这里也不见得安全。”
李检的话顿在嘴边,半尴不尬地看着他。
他不明白严𫵷汌到底是想让他回家,还是继续留在严家。
于是李检只好求助他:“那我要怎么办?”
似乎是他无助的语气,让严𫵷汌满意地笑了一下,他翘了翘嘴角,给出了方案:“昨天我带你回家还为你撞了严闵星,现在每个人都觉得你最有可能会把手机交给我。”
“我们现在被迫捆绑在一起。”
李检听到他说完后叹了口气,不知道严𫵷汌究竟对此是意料之内,还是计划之外。
严𫵷汌大发慈悲,好人做到底地说:“对你而言哪里都不安全,我会给你安排别的地方住。”
李检终于明白过来,他说来说去是这个目的。
或许是怕直接开口李检会拒绝,才层层递进着,抛出很远的话题,又费尽心机地绕回来。
但如果不是严𫵷汌一开始回来就缠着他不放,或许严家的事情就会离李检远一些。
这么想着,李检在严𫵷汌后背瞟了他一眼,想问问那是不是还需要给他颁发一个年度好人金奖。
他无奈地说:“谢谢你。”
严𫵷汌恬不知耻地应下了。
李赢在一旁浅浅陷下去的床垫上小声地哼唧了一下,有要醒来的征兆。
李检反应地很快,朝他看了一眼,把挡住李赢口鼻的被子掖下来。
“那他怎么办?”李检的目光看向李赢,冷淡中有了柔软,话却是朝严𫵷汌的方向问去。
严𫵷汌没多少温度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量,说道:“他要留在这里。”
李检眼皮陡然一跳,他冷不丁回过身。
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反应对于17岁的李检有些夸张,及时地僵硬住了身体。
严𫵷汌说:“我爸会亲自带他,他们只想动你,不敢打他的主意。”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在李检身边,李赢反倒更加危险。
一想到那晚,李检就忍不住后怕,要是那时候李赢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下来了怎么办?
短暂的迟疑后,李检想到严在溪的样子,勉强说了声“好”。
但是他却想错了。
在严𫵷汌走后不久,李检便起床换了一旁放着的衣服,又替睡得迷糊的李赢把毛绒睡衣扣好。
房门紧跟着被叩响。
出现在门口的却是Alen。
李检愣了一下,就看到他欠身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从自己手里接过李赢,说:“孩子送去怀山少爷那边,您放心好了。”
Alen又说:“送您离开的车就在楼下等着,您准备好后随时下楼。”
李检朝被他抱在怀里像只树懒一样乖乖趴着的李赢,抿了下嘴唇,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套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严𫵷汌从医院拿回来的一袋日常用品,以及那个手机。
手机被李检放在外屋的桌上充电,手机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被拿起时,屏幕亮了一下,李检瞥见上面有几条新的QQ消息提示。
等李检坐上驶离金桂枋的车,才谨慎地划开手机。
张清从昨天晚上开始到清晨七点给他发了很多消息。
李检从最上面的消息看下来——
【水至清则无鱼:我晚上又去你家看了一眼,警察都撤了,封条也没了,明早上班前路过你家去帮你找找】
【水至清则无鱼:视频】
【水至清则无鱼:你家这是遭贼了吧!】
李检点开视频前下意识看了眼轿车前座与后座之间严密阻隔的挡板,静音播放了视频。
视频里他家像被人洗劫过一样,全部的橱柜都被人翻开,东西散乱在地面,画面剧烈的晃动间,还能看到地板上凝结着李检被人袭击那晚流下的血。
这绝对不是他遇袭前的样子。
李检心口重重跳了一下,在住院期间还有人去过他家。
张清举着手机来到二楼。
毫不意外的,二楼的每一个房间,甚至连厕所马桶后的抽水盖都被人打开过。
紧跟着张清走向他说的储物间。
三个大箱子交叠着落在一起,里面的东西都被人倒在地上,里面还收着四五个相框,也一同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有一张照片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飘出来,反在地上。
张清把照片捡起来,对着镜头展示了一下。
视频在这张照片上结束。
那是一张边缘微卷,鲜艳的模块已经褪色的彩色相片。
相片上是13岁的李检站在一棵大树旁。
李检对这张照片没多少印象,可能是夹在某本书里的,但他四年前收拾父母遗物的时候没有翻找过那些东西,只是带回家堆在一起,把它们锁在一个房间。
后来搬到现在的房子,不过是把那些东西搬到另一个地方继续锁上。
直到李赢在家学着走路时,握着门把跑来送给他,李检才因为坏掉的门推进了那个房间,彻彻底底地把父母的遗物整理了一遍。
但李检收拾的时候没有翻开过里面的书,也就没有发现这张照片。
不过或许是照相的人没拿好,不单有些歪斜,而且拍照时显然出现了聚焦错误,李检的脸是糊掉的,焦点对准一旁的老树。
与画面背景中其余树比,这棵树不同的是,已经断了,成了一截巨大的树桩,露出一圈又一圈深浅交叠的年轮。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李检淡淡蹙起眉毛,他握着手机的那边手肘曲起,靠在车门上,另一只手用手指重重揉着太阳穴。
李检认出这棵树后的建筑是当时他们搬来嘉青时租住的廉租房。
照片上的树是断的,显然是在严𫵷汌杀人之后。
但他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小时候,家里一直拮据,李检不记得父母买过或带回家过相机之类的东西,他们全家的合照也只有来嘉青前在县里的照相馆花40块钱拍的一张。
疼痛从发缝间由额前蔓延向后,连带着眼球也跟着被刺痛。
不敢再去回忆,李检赶忙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落到窗外。
车子稳速行驶在高架桥上,靠在边缘时,能看见下面不断后移的路面与楼房。
绕过某个弯口,一片稍矮的居民房出现了,小区门前连着一排商超、水果店与日用商店。
就在这时,一家打印店的贴牌争先恐后地撞入李检的眼睛。
这是一家并不打眼,已经有些难找到的打印店。
不光有复印与打印服务,还提供证件照与低质的相片冲印,放在现在完全不值一提。
但十八年前打印店遍地的时候,只需一封邮件或彩信,便可以打印出照片,那么当年他居住的那片城中村的某处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家打印店?
这突然让李检脑海中闪过零星的画面。
他陡然张了下眼眶,重新点亮视频最后的照片放大看了看。
而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浮现在李检心里。
这张照片有没有可能不是相机,而是用手机拍的?
当年父母共用的是一台并不能拍照的小灵通,如果这张照片真的由手机拍摄,会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那台手机?!
李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难道手机真的在他这里?家里被翻成这样会不会已经被人拿走了?
不过李检下一秒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手机真的被人拿走,严𫵷汌昨天把他带回家后,严家的那些人不应该会对他穷追不舍。
线索再次中断。
岔路重分两道,要么手机仍旧下落不明,要么手机就在李检这里。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严家所有的人都没有思考过前一条,就连严𫵷汌也笃定手机就在李检身上呢?
有了这个疑惑,李检立刻就点开浏览器搜了一下。
十八年前那个型号的按键手机已经是当年最创新的手机,内置了成熟的GPS芯片,在别的手机还需要通过拨打电话才能查询信号发出地的年代,这种手机只要开机就能根据GPS信号进行定位。
这说不通啊,他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个手机,更别提去要去给一台断电十八年的手机充电再开机了。
如果真的是捕捉到了GPS,严家的人究竟是怎么定位到的?
鬼使神差地,李检冒出了一个绵白的、神情寡淡的小脸。
他右眼皮狠狠抽动了一下。
李检握着手机的手放到眼前,手指翻飞着在屏幕上打了一行字,又被删掉,但随后又重新输入,最后发送出去。
【一把小剪刀:张哥,你下班后能不能再去我家一趟,帮我到猪猪的那堆玩具里仔细翻一下】
发完这句话,李检缓缓放下手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边框的指尖忍不住攥紧。
目光在减速的车子中看向窗外。
等待着他的是一栋分外熟悉的房子——
四年前,发生了一起十六人被害凶案的,李检和严𫵷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