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𫵷汌极其缓慢地眨了下黑沉的眼睛,房间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再次合上。
李检瘦削挺拔的背影消失。
严𫵷汌没有随他进去,靠上正对着门的走廊墙壁,垂下眼皮,一瞬不瞬地盯着空洞无底的脚下,面上毫无表情。
“人的脸皮下有43条表情肌,每个表情都是由多种肌肉条协同收缩展现。”
四年前,教他如何躲避测谎的前特工季苍兰是这么说的。
1.如果他们问你人生中让你愉快的事情:嘴唇的弧度不重要,人与人的相处注意力停留在眼睛,所以快乐时应当提起眼角,簇起苹果肌上抬;
2.如果他们提前对那十六条人命你如何感受:下撇嘴角,把嘴唇抿紧,下颌轻微磨动,下颚连接下巴开始颤抖,才能让人看出你是悲伤;
3.如果他们提起让你真正不愉快的事情:就放松所有的肌肉,保持着这种空白的脸,而后闭上眼睛,不要让人看到你空洞的眼睛,之后轻微皱起眉毛,放平,再次皱起(要比上一次更深),放平,深呼吸,缓缓睁开眼睛;
4.一条来自我个人的建议,如果他们对你进行脑电波与皮肤电阻测试:在回答真话的时候想一些比较刺激或绝对平静的记忆来干扰波纹生成,让对方觉得测谎结果并不可靠。
“请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面带微笑的男人和女人坐在严𫵷汌对面,推给他一张纸与一根笔。
他左手的食指夹着皮肤电阻贴片,额角带着脑电波测试仪器。严𫵷汌接过那张纸,写下了一个数字,0,又把纸退给对面。
女人第一个顿挫着开口:“请问,你写下的数字是1吗?”
严𫵷汌和她对视,却又好像透过她,看向别的地方:“不是。”
皮肤电阻与脑电波同时震颤,他想到了李检拎着地那个栗子蛋糕。
对面坐着的男人和女人看着屏幕,眉梢一蹙,转瞬平缓,重新微笑地看着他。
这次是男人开口:“请问你写下的数字是0吗?”
严𫵷汌道:“是。”
屏幕是的震动没有过激反应,在正常范围内起伏。
这时,对面的女人微笑放下了些,语速稍快:“是你杀了张彩芬吗?”
“不是。”
男人写下标注【起伏正常】
“你今年几岁?”
“25岁。”
他想到李检抽烟的表情。
【起伏异常】
“你的性别是男性或女性?”
“男性。”
【起伏正常】
“你的身高多少?”
“188厘米至190厘米之间。”
他想到李检流泪的脸。
【起伏异常】
“是你杀了李岩吗?”
“不是。”
【起伏正常】
“你知道李岩是谁吗?”
“知道。”
他想到李检因为吃到好吃的排骨眯起眼的感叹的声音。
【起伏异常】
“你认识李检吗?”
“认识。”
【起伏正常】
“李检与你的关系是情侣关系吗?”
“是。”
【起伏正常】
“赵瑾是你杀的吗?”
“不是。”
【起伏正常】
“是你杀了赵瑾吗?”
“不是。”
【起伏正常】
“你爱李检吗?”
他想到先李检一步的自己回家面对着16具尸体时,严左行给他打的电话——𫵷汌爷爷对你的好你要知道,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不然下一个死的会是你最不想失去的人。
他又想到十八年前,抗拒着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自己,嘈杂的声浪不断穿透玻璃涌来,伴随呼吸进入体内,每一个细胞都无法沉静,这时晃入李检清稚的脸庞,万分严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生怕会吃完地面对一个蓬松的、冒着热气的、暄软的包子。
世界被透明的软膜包裹,平静的天空下,只留有十岁的严𫵷汌和正在吃包子的李检。
“你爱李检吗?”
对面的人再次问。
“不爱。”严𫵷汌回答。
【起伏正常】
吱呀——
门再次被人推开,李检素白的脸颊出现在门后。
李检出门便看到了正对面的严𫵷汌。
严𫵷汌的表情空白了长达一分钟的时间,而后沉静地把目光抬起,他脸上细小的肌肉群随之一动,微笑起来,朝李检走来。
严𫵷汌在想什么?
这一分零二十秒里他在想什么?
如同先前想不明白李赢在想什么一样,李检也不知道严𫵷汌在想些什么。
严𫵷汌觉得时间很漫长,但他在看到李检后,抬起腕表看了一下,才过去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那一刻,时间在无限蔓延,无限地放大回忆深处记忆的余响。
时间在不断叠合,把人类渺小的情感疾速压缩。
“严左行死了,”李检很平静地对走来的严𫵷汌说。
严𫵷汌脚步微顿了一秒,再次抬步前,李检抬起手臂,把手中仍旧干净、锋利的剔骨刀摊放在他眼下:“我没有杀他,我进去的时候他就死了。”
严𫵷汌很绵长地呼了一口气,而后蓦地用力环抱住李检。
李检感觉到箍在肩上的严𫵷汌的双臂微微颤抖着,耳边的呼吸沉重,他轻轻拍了拍严𫵷汌挺括的脊背:“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严𫵷汌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除雷电外,带给他恐惧的感觉。
严𫵷汌并不在意严左行死或没死、又是如何死去,他只是有点怕,怕李检圣洁的灵魂被污秽的东西侵蚀,他怕李检的后半生会继续活在痛苦挣扎的深渊。
严左行不值得,不值得这么好的李检的灵魂溅上一滴他的血。
结束一个长达五分钟的拥抱,李检提醒严𫵷汌联系父亲告知严左行的死讯。
他又找来几个护工问,何时没有人再进过严左行的房间。
护工们在接手时就已经知道严左行患了脑梗,命不久矣,并不算吃惊地说,严左行脾气古怪,总喜欢掐人的脖子或是用藏起来的餐刀捅人,所以护工们一般都不愿意长时间停留在他房里。
因此今早送过早餐后就没有人进去过了。
过了十分钟,就在不远处的医生行色匆匆地赶来,检查一番后下定结论,严左行死于突然的脑血管堵塞。
但严怀山在电话里让人先不要把严左行的尸体搬离房间,所以医生下了结论后便先一步离开了。
其余护工也被严𫵷汌遣至一楼,这期间他一直牵着李检的手不肯放。
李检的心情比他放松很多,瞥了眼被牵着的手,不显山不露水地问:“你也会怕啊。”
严𫵷汌正在给严左行的遗产律师打电话,张合着说话的嘴唇忽地停顿了一下。
“Astyre?Is everything all right?”
律师没听到他接下去的话,连着问了好几声,就在律师准备挂断重播这通跨洋电话的时候,严𫵷汌的嘴从李检被咬红的唇上离开,被李检瞪来,他发出一声低笑,翘着嘴角继续跟律师讲电话。
律师很无奈地说:“I know you want him dead, but just promise me you won't laugh at the press conference, okay?(我知道你就等着他死了,但是麻烦您跟我保证绝对不会在发布会上笑出来好吗)”
严𫵷汌把嘴角放下去一点,被李检挣开手逃走,他才继续跟律师谈起接下来要准备的事宜。
严左行的遗嘱一直到他死前都没有完全确立,因为严𫵷汌的名字始终都没有被放入萨昂美国总部剩余8.12%的股份继承的位置。
但这空余的股份绝不会落空,得知消息的严虹、严星澜和严闵星在通讯中便和严怀山以及严在溪达成了平分这些股权的共识。
因此律师打电话来,实际是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严𫵷汌——
这场无形的继承战争中,他用了最大风险,却成了最大的输家,除去总值预估为23亿美金的固定资产继承与每年的信托基金外,严𫵷汌什么都拿不到。
而严左行公开承认的四个子女中,严怀山和严虹分别以持股萨昂美国18.75%与20.34%一跃成为萨昂总部最大的两位持股人。
严虹以微弱高出的股份胜出,拔得头筹。
如果不出意外,这会儿严虹也顾不上伤心父亲突然的死亡,而是在找媒体大花笔墨开始宣扬萨昂全球总部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掌权人。
等严𫵷汌挂了电话,准备去找望着草坪发呆的李检时,别墅正门被蓦地推开。
严在溪比严怀山跑得快,严怀山还在刚下车的地方一点点走过来。
李检在推开门地惊响发出时猛然回头,看到严在溪出现在客厅。
“尸体在哪儿?”严在溪沉默地看着严𫵷汌。
严𫵷汌表情平静地说:“二楼卧室。”
严在溪突然笑了笑,朝二楼走去。
李检皱着眉走到严𫵷汌身边,他想到严在溪手臂上的那些划痕,不免想到他或许会有过事情了解后自毁的想法,对严𫵷汌说:“上去看着吧。”
严𫵷汌没有他这么会体谅他人,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在严怀山赶到时,拉着李检跟在严怀山身后一起重新上楼去了严左行尸体所在的房间。
房间的门大敞着,所以三人刚上楼梯便能听到拳骨用力撞击皮肉,发出脆又沉的动静。
李检心下一顿,下意识看了严𫵷汌一眼,和他对视后又收回目光,走了过去。
房里的场面虽然称不上震撼,倒也透着几分荒诞之中的离经叛道。
浑身赤裸的严在溪把早已没有了气息的严左行按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脸踹向一边,又倏然蹲下去,一拳接一拳地打着。
他打得异常用力,连自己捏起的拳骨也在碰撞中擦破皮,留下几处红色的痕迹。
严左行死得时候留下尚且完好的容貌就这么被他打成了车祸现场。
身后严怀山保持着的温和神情荡然无存,他从严𫵷汌和李检之间穿过去,极其克制地叫了一声:“小溪。”
严在溪却全然沉浸在自己暴戾的世界中,又是几拳后喘了口气,抬臂抹走额前的汗,顺势坐在扔了衣服的床上从口袋里拿出烟来。
李检常抽烟,他认出来严在溪烟的牌子,并非先前那样的女士香烟,而是一种很廉价的、口感粗糙的硬烟。
“操你妈的!”严在溪衔着烟,赤条条地站在严左行面前,大敞着双腿:“你看到了吗?!”
严𫵷汌想把李检拉走,但被李检再次推开。
“小溪。”
严怀山的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也冷了一些。
但严在溪始终没有理他。
“我的子宫拿掉了!我的逼割掉了!”
严在溪双目赤红,李检在门口的位置,恰好能避开严怀山的身躯看到严在溪扭曲的脸颊,他一字一句地对着地上的严左行说:“我、他、妈、是、个、男、人!”
严怀山的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冷冷地警告他:“严在溪!”
“哥!”严在溪咬着烟,红着眼睛猛然转头,看着严怀山的方向,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面的床上倒去:“操我。”
这时候李检先一步收回了视线,朝楼下走去。
严𫵷汌也当即跟着他身后。
李检去楼下问护工要了杯水,他从看到严在溪发疯后就保持着沉默,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严𫵷汌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看着李检望去的、洒满阳光的草坪,过了一会儿,问:“你想做手术吗?”
“嗯?”李检正在发呆,听到他这么问没反应过来,回过头的时候好像脑子里才完整接受了严𫵷汌的问题,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要比之前更加平静。
“我小时候很想,但那时候没做成手术。”
李检淡淡笑了一下:“现在不想了。”他想留着这样的身体,惩罚并不纯净的自己。
严𫵷汌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李检又捧着杯子喝了口水,跟他开黄色玩笑:“做爱的时候还能多个地方爽一下,挺好的。”
严𫵷汌轻笑了一声,靠过来亲他被水润湿的嘴巴。
严左行的遗愿便是能魂归故土,他生前便斥资十三亿在嘉青最好的山头为自己盘下了一整片墓地,陪葬品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三天后,严左行的全部子女与亲属纷纷从世界各地赶来嘉青,七天后便是一场新闻直播的隆重葬礼,一代金融大鳄的逝去,在媒体上惹足了目光。
送葬的黑车拉着金丝楠木雕刻的棺材缓缓朝山头驶去,严怀山、严虹、严在溪、严星澜和严闵星跟做在第二辆车上。
严𫵷汌一个人坐在第三辆车上。
李检和正在吃饭的李赢守在电视机前看着实时新闻直播送葬现场。
棺材入土的时候李检的手机响了,不过他去帮李赢装饭没有接到,被李赢划了接通。
“在干什么?”严𫵷汌的声音响起来。
李赢捧着电话,想了一想,还是动了动粉嘴巴,说:“猪猪在吃饭呢。”
严𫵷汌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李赢,声音有瞬间的不自然,而后放轻了些:“爸爸呢?”
“爸爸,爸爸,”李赢没看到李检装饭的人影,他一边循着李检,一边思考着。
这两声爸爸后没有别的句子。
就像是隔着手机的李赢在叫严𫵷汌爸爸。
严𫵷汌深沉的目光稍松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抬起空着的右臂,摸了下方才急跳一瞬的胸膛。
李赢抱着他的鼓起的河豚玩偶说:“小鱼,爸爸来啦。”
随着年龄的增大,李赢的话最近多了起来,自从李检上次问他总在跟玩偶想什么后,他便不再躺着,而是抓着玩偶自顾自地聊天。
或许是因为小鱼没有回答李赢,李赢又拿起手机,对严𫵷汌说:“叔叔,爸爸来啦。”
李检把重新盛满的饭碗放到李赢的小桌板上,拿起亮着的电话。
“怎么打电话——”
“爸爸!!!”
他的话还没问完,便听到严𫵷汌那边的背景音里传出严闵星一声悲痛不已的哭喊。
李检愣了一下,把话说完:“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严𫵷汌似乎是走得稍远了一点,严闵星的哭声小了些,他冷淡的面孔稍柔和了点,勾起笑说:“这里太无聊了。”
李检知道他装出悲伤的样子很容易,但现在的严𫵷汌面对李检的时候会选择说出真心话。
李检笑了一声,问:“他们发现了吗?”
原先装着严左行尸体,镶嵌六颗祖母绿翡翠意味六道轮回,转世成人,造价逼近亿元的金丝楠木棺材里,装着的并非严左行的尸体,而是一条意外横死的流浪狗。
真正的尸体在封棺前一晚便被他们换走,连夜出船,随便扔到了国境海域外的某片深海里。
“没有,”严𫵷汌跟着他一起笑,“棺材钉得很死,从家里抬出来的时候就打不开了。”
李检感叹:“你爸可真够狠的。”他说的是严在溪。
但严𫵷汌却说:“不是我爸提出来的,是我爸。”
调子稍长一些,他说的是严怀山。
李检不说话了,他听着电话那头传来严𫵷汌平稳且绵长的呼吸声。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严𫵷汌的名字,他被人叫着准备出去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
但严𫵷汌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去吧,”李检缓缓地说,“我们在家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