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𫵷汌在李检家待了一下午的时间。
李检不会做饭,要点外卖,被严𫵷汌阻止,他要自己来。
李检沉默了一下,想拒绝严𫵷汌的提议,但是他又不知要如何拒绝,就更想抽烟,但家里的烟都被他作为离别赠礼,打包送给不需要戒烟的张清了。
台子上摆了一大桶真知棒,外面凹陷空洞的盖子被新奇的李赢插满,像小卖铺里卖的那样。
李检只要吃一根,李赢就会很快地补回去,乐此不疲。
所以那桶真知棒像只炸毛的刺猬,李检拔一根刺,李赢就种一根。
平时李检拔了一根,就要叫李赢踮着脚丫,放上去一根。
但今天李检发现桶里没有了,就把捅拎到柜面上补充里面的糖,他放完李赢还埋在玩具丛里没有过来,李检就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
等李赢走来要找他的棒棒糖时,却发现桶子被放在了更高的地方,他碰不到了。
李赢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两条短手臂扒在台面边沿,眼巴巴地望着渴望却不可及的糖桶。
李检用毛巾擦干手出来,咬着棒棒糖从拐角进客厅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zhu——”
他把糖拿出来,正要叫李赢,目光里严𫵷汌从厨房走了出来,李检又把糖含进了嘴里。
严𫵷汌不像李检一样会和李赢平视,他垂下淡漠的目光,像一大片阴影笼罩了李赢。
李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扭脸仰头看他,看起来有点呆。
而李赢这份纯真又让严𫵷汌在成年人世界的伪装无所适从,他有点紧张,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李赢,这种紧张是毫无缘由的。
所以严𫵷汌一直没开口。
两个人对视了一段时间,在李检忍不住想要走上前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时,严𫵷汌先开口:“你要这个吗?”
李赢乖巧地点头。
严𫵷汌抬手把上面放着的糖桶拿下来,递给他,但李赢却没有接,他正处在一个婴幼儿强化自我的秩序敏感期中,指着一旁稍矮些的台子,说:“爸爸都是放在这里的。”
严𫵷汌应了声好,把罐子放上去。
李赢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没扣紧的罐子里拿了两根棒棒糖出来,一根扎在被李检拔出的洞里,一根扎在被他自己拔出的洞里,而后把手上刚拔出来的真知棒递过去。
“谢谢。”
严𫵷汌其实并不吃糖,但还是接过李赢递过去的糖,拆开糖衣,含进嘴里,重新走回冰箱前,静静思索着。
李检不太相信严𫵷汌的厨艺。
小时候他吃母亲的饭,总会追问母亲为什么做的如此好吃,母亲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因为里面融入了妈妈对你的爱。
因此在李检的刻板印象里,好吃的食物总是用心烹饪的。
严𫵷汌连对他的爱都产生地那么艰难,又如何能分出多余的爱去给冰箱里不会说话的瓜果蔬菜?
但因为李检不会做饭,冰箱里可怜地连瓜果蔬菜都没有几棵。
严𫵷汌咬着散发香精的糖,拉开冰箱门陷入沉思,李检嘎巴嘎巴地嚼着棒棒糖从他身后靠过来,面不改色,很淡定地说:“冷冻里有速食馄饨。”
李赢三餐在幼儿园解决,平时在家他都是拿这些东西应付的,但速食馄饨都是幼儿口味,以成年人早已被侵蚀的味蕾来说,李检给出的评语是,狗都不吃。
但每次李赢都吃的很开心,李检又默默地在心里加补,小猪爱吃。
严𫵷汌看了他一眼,把馄饨拿出来,没说话。
李检一脸平静地用手指夹着真知棒细长的棒子,像夹烟,被咬碎的糖块在嘴里咯咯叭叭地响,跟着严𫵷汌到了厨房,但手机上已经点开了外卖软件。
李检问他:“吃米饭还是面条?”
严𫵷汌:“……”
李检继续翻看手机上的菜单。
过了一会儿,严𫵷汌冷嗤一声,问:“你不相信我?”
“对啊,”李检抬头很快地扫他一眼,又把脸低下去,自顾自地说:“这家店的红烧排骨——”
他声音顿住。
从严𫵷汌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李检颤抖的睫毛,像一只高速扇动翅膀的黑色蝴蝶。
“我想相信你……”
但严𫵷汌像一条冷滑的蛇,狡猾又无声息地钻入他心脏裂出的小缝,而后由内吞噬,一口又一口。
李检像一个罹患信任缺失效应的重症患者,他可以相信严𫵷汌不会杀人,他可以相信严𫵷汌能够接纳李赢,他可以相信严𫵷汌很多的事情,但他却只能试图相信、他想要相信,严𫵷汌真的会爱他。
过去他缩在早已被蛇凿空的躯壳里,但那段过去实在是太久、太冗长,以至于现在李检想走出来了,却还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可终日。
嘴里的糖早就咽下去了,但甜腻的荔枝味在口腔升腾出苦涩,口水变得浓稠,沿着喉管滑落,拥挤着堵塞在咽喉,堵得李检嗓子眼儿发哑。
严𫵷汌下意识把手抬起来,想握住李检单薄的肩膀,但他犹豫了一下, 又把手垂下去。
李检把那份红烧肉加进购物车里,抬起头的脸很苍白,眼睛很亮,勉强地抬了抬嘴角:“我答应你要试一试,就不会反悔的,放心吧。”
严𫵷汌沉默地注视着他,尚未完全垂落的手握上李检左边细瘦的手腕。
他在家里穿得很休闲,肥大的袖口被轻而易举地撸高,把刻满了黑色文字的肌肤赤裸地录出来。
手臂中央有条细长的疤痕孑行而过,把途径的每一句、每一字劈为两半。
严𫵷汌伸了右手的手指,因抬起而蜷缩的衣袖下显出同样的刺青。
干燥、略粗糙的指腹很慢、很轻地按上那道长痕,由开端、至末节。
他的嗓音很哑,一字一句却念得清晰:“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佳人负卿,那便是有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李检和严𫵷汌都不是冲动的人,但这两条手臂上,哪怕洗掉也会变成丑陋疤痕伴随一身的纹身是他们在一起的第31天刺上去的。
没有过耐心的商议、没有过精心的挑选,是李检和严𫵷汌第一次做完爱,从李检学校旁的情趣酒店出来时,路过了旁边的纹身店墙壁上贴着的。
墙上的婚书有很多样式,基督的圣洁祝词、古朴婉转的古代婚书……
但李检直接选了它。
严𫵷汌没有问他为什么选它,他直接脱了外衣坐在椅子上,像是李检说什么,他都没有异议。
是纹身师问的。
李检那时正咬着烟坐在纹身床上,纹身师手上的机器嗡嗡震动着,他额间渗出透明的汗,闻言,望着一旁同样在纹身的严𫵷汌,微微一笑,道:“够狠啊,分手了连投胎都不能投,比骂狗男人狠多了。”
一滴冰凉不带温度的水珠坠落在刻有“严𫵷汌”三字的红章上,李检眨了下眼。
李检的左臂在轻微地颤抖,但不是他在发抖。
“检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严𫵷汌垂着眼皮,他的眼窝很深,鼻梁也高,哭起来,跟李赢很像,都会滚落晶莹的水珠。
李检不是个喜欢哭的人,他为数不多的泪水都给了严𫵷汌,他也最见不得别人哭,他在法庭下,见过太多人哭。
此刻有些慌张,他哄过大哭的李赢,哄过恸喘的受害者家属,哄过很多因各种原因各式各样哭泣的人。
但唯独没有哄过安静哭泣着对他狠心行为倒打一耙的严𫵷汌。
李检脸上的苍白和清冷霎时消失,手足无措地去拍他的肩膀:“你别哭啊,你丢不丢人啊,你儿子都不怎么哭了……”
严𫵷汌更用力地扯着他左臂,将李检完全拥进怀里,死死揽着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检胡乱拍着他的脊背,堵塞着喉头的苦涩被严𫵷汌无数滴泪冲散了。
“好了,好了,”李检仰着脖子,望着天花板一角生着的一朵青色霉菌,低柔地说:“放下吧,我们把过去都放下吧。”
耳边是热水煮开,发出咕嘟咕嘟,气泡破裂的声音。
水汽蒸腾着蔓延至整间厨房,透亮的窗玻璃上糊起浓白的雾。
严𫵷汌伴随着抽噎声,哽咽又低哑地说:“一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我不会魂消魄散,无法轮回。”
“我想跟你有下辈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