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章寻与汤思哲回娘家。
方惠的住处与两人家相距不远,同市跨区,道路畅通的情况下自驾不到半小时便能抵达。
小车驶入一个年深月久的小区,青砖青瓦,外墙上布满蔓藤和青斑。这里设施单一,设备老化,住户基本以老人和刚出来打拼的年轻人为主。
章寻来枫市读本科,从南飞到北,与母亲在此落脚,直博后他本要给母亲搬家,但方惠不愿折腾,一是住习惯了,二是她从前给附近的老人做护工,留在原小区方便通勤。
楼道声控灯不灵敏,需要使劲跺脚才亮光。两人摸黑上至五楼,防盗铁门已提前打开,客厅里播着老少皆知的新年歌。
方惠往餐桌布菜,邢平正在厨房里颠勺,旺火蹭蹭地往上冒,像窜天的火龙。
章寻站在厨房边观赏,闻着挥发的香气,感觉胃空空的。邢平翻勺的时候注意他在一旁,咧开嘴憨厚地笑了:“小章,来啦。”
“嗯。”章寻看他动动嘴唇想聊天,提醒道,“邢叔叔,看菜。”
“不会糊,放心吧,我有经验。”
方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哪有经验啊,他就是看你们来,趁机耍帅,昨晚看人家网上视频学,炒得油都没了,煮三道糊两道。”
邢平的手顿时颤了颤,锅里飞出几片洋葱,他怕落到炉灶里,连忙移着锅去接。油雾溅到火里,火烧得更旺,他担心菜糊了,晃着锅勺翻菜,但整个锅被火笼罩着,压根看不见菜的情况。邢平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章寻不慌不忙把锅盖盖上去,适当遏制住这一鸡飞狗跳的场面。
出勺时,一道葱爆肉糊了三分之一,章寻把糊的拣出来:“糊的不能要了,吃多了致癌。”他见邢平愁眉苦脸的,宽慰道,“只糊了一道。”
入座时,邢平把糊掉的菜摆在自己面前,很快恢复一副憨态,还没说话就先笑,像一尊笑面佛。邢平与方惠在同一个工作单位认识,离过婚,前妻嫌他不争不抢,太窝囊。方惠却正是看中他踏实憨厚,天天一副笑脸,看着舒心。
章寻生父与邢平是全然不同的性格,周身萦绕一股烟草味,总是正言厉色,只会在教学有成果时笑逐颜开。
“奶奶还好吗?”方惠问汤思哲。
几年前她开始当汤老太的护工,汤奶奶七十岁行动自如,只是患有糖尿病,方惠平时需要过去给她测血压血糖、打针、按腿,陪老人聊天解闷。
章寻彼时与汤思哲互有好感,两人因长辈间的缘分,接触愈加频繁,顺其自然交往。
汤思哲点头,回道:“她昨天还说想你,说我姑姑按摩的力度不如你舒服,嫌弃得很。”
“刀子嘴豆腐心嘛,她之前老说家里冷清,孩子一个个全飞出去了,吵着要买鸟回来养,说等于重新养小孩。后来我陪她去买了只玄凤,她却不肯剪羽,那鸟没呆两天就飞走了。”方惠笑眯眯说。
章寻一心吃饭,暗想,鸟总是不踏实。
四人吃过饭后来到客厅,方惠切着水果与章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另两人在一旁下象棋。
这时电视里重播春晚小品,讨论的是“面包与理想”。演得是挺搞笑,但个中道理,稍一深想就笑不出来。
汤思哲挪了个“炮”吃邢平的“马”,突然说:“小寻今年也要毕业了。”
章寻吃水果的动作一顿,望着他不说话。
“之前和你商量,又嫌我唠叨,不如趁这次来,给妈说说以后的打算。”汤思哲头也不抬地继续走棋。
章寻眉头微蹙,即使他天天忙于做实验看文献,也不至于记不得汤思哲曾与他讨论过这些事。他放下水果,有点不满汤思哲这种算准时机“狡猾”的逼迫,看着电视不吭声。
能凭借“理想”攒足“面包”的人寥寥,小品里的演员为了“面包”向“理想”妥协。方惠看了眼章寻,声音柔和:“你现在有奖学金,不用妈妈养,继续搞科研还是工作,自己决定就好。”
“光靠奖学金,恐怕提高不了生活质量。”汤思哲又吃了对面一个“卒”。
章寻轻声说:“我有专利……”
汤思哲停下动作,似是在思考下一步的棋路:“一个专利发明需要花费多长时间,申请需要多久,转让只拿了多少钱,你比我们更清楚。”
邢平看出气氛不对,堆出一脸笑:“依我看,都读到博士了,总不至于饿死自己,何况咱们章寻这么优秀。”
“科研不是一心钻研就能出成果的事,有多少人花足一生搞科研仍然穷困潦倒。”汤思哲看自己的“车”被邢平的“车”虎视眈眈,退了一步棋,“我现在有能力照顾小寻,只是担心老了以后万一出什么情况,他一个人过不好。”
方惠佯嗔:“思哲,大过年干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们都能好好的。”
汤思哲抬头,章寻漆亮的眼睛仿佛附着一层迷雾,有一丝怅然,有一丝茫然,还有难以理解的失落。他低头继续看棋局,自己的“马”一不留神被对方的“象”与“车”前后夹击,无奈跳“马”回撤。
邢平赶走了对方的棋,跳“车”来到下路,两“车”一“卒”对汤思哲的“帅”形成三路夹击。他笑道:“我是文化水平不高,但仔细一想,这科研就和下棋一样,一开始不顺利就慢慢磨,下足耐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会儿家里一不小心出了个科学家,那真是赚多少钱都换不来的面子。”
汤思哲意识到自己的棋局陷入死路,走哪步都无解,遂投子认负。他没什么情绪地勾勾唇角:“您说的对。”
章寻准备回家时,方惠说要到楼下买箱礼饼让他们带回去。
章寻与汤思哲踏出门,并没有立即下楼,章寻站在黑暗的楼梯间,看不清神色,低声问他:“你是不是不希望我继续做科研。”
汤思哲无声推了推眼镜框,沉默片刻道:“我的意思是,这恐怕没法给你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
“可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小寻,”汤思哲撇撇嘴,隐晦道,“我们已经结婚了。”
章寻望向楼道尽头忽明忽暗的灯泡,暗黄、微弱、苟延残喘,连光源都显得有重量,像是能压倒人似的。他闷声说:“我们的生活水平也不差啊。”
“维持现状的话是不错......但人不可能只有吃饱喝足这点需求。”汤思哲呼出一口气,“年后升职,我想换台车。”
章寻点头,和他商量:“我上次转了一个专利,加上攒的奖学金,先拿八万给你可以吗?”
汤思哲握着他的手,微微蹙眉:“以你的能力,到工业界不可能找不到待遇好的工作,何必要这么辛苦天天闷在实验室,重复同样的实验,就算是时间也是有成本的,你耗得起吗?”
“就算是重复的实验也能有新发现。”
汤思哲朝章寻迈近一步,挡住了楼道落到他身上的光,“就算你耗得起,你的家人耗得起吗?伯母这些年辛辛苦苦供你上学,她虽然不说,难道光靠你的奖学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她真的不介意吗,她要再婚,要退休,需要赡养,她的儿子却只能每月领不到三千块的补贴进行看不到成果的科研。”
章寻被说得喉咙紧涩,对方好像把他日复一日的努力说得一文不值,比不过三千块,仿佛科学实验中的每项数据都得按斤收费。
他讷讷道:“我的一个研究已经快收尾了,我不想半途而废。我知道科研不止有走学术这一条路,但是,再给我一点时——”
握着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些,汤思哲打断他的话:“这个时间是多久,十年还是十个月?”
章寻皱眉,“我们都冷静一下。”说罢便迈下楼梯。
汤思哲似是要他确切的承诺,抓着人不放手,章寻的手腕被箍得发痛,像带着只冰冷的手铐,不近人情。
两人无声拉扯着,袋子里的水果“扑通扑通”滚下楼梯。突然之间,楼梯下传来“哎哟”一声,章寻脸色骤变,甩开汤思哲冲下去,看到方惠摔在台阶上,脚下的苹果慢慢滚到铁门停下。
章寻等方惠拍完CT出来,忙上前扶住:“妈,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都怪楼梯那灯乌漆嘛黑的,回去上物业那投诉去。”
所幸方惠没有大碍,轻微崴到脚,需要多休养。两人从放射科出来,方惠拍拍他的手:“一会儿老邢送我回去。”
章寻不放手。
半晌,方惠柔声说:“寻,你父亲要是能看到你现在的选择,一定很高兴。”她看章寻抿着嘴不答,眼仁湿润,便轻叹道,“你的心要是能像你搞研究的那股劲儿一样硬就好了,不然老容易受欺负。”
邢平见母子俩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听完医嘱后带方惠离开。章寻不想立即去见汤思哲,走去医院的公共绿地吹风,被长椅边吹来的烟雾熏了一脸。
“老师?”章寻看着那“地中海”,正是他的导师朱正。
朱正心情苦闷,一看是章寻,朝他点点头,又兀自抽烟。
“您怎么在医院?”章寻坐到长椅另一头。
“家属病了,唉。”朱正呼出一口烟,摇摇头,“我孙子,肾衰竭。”
章寻盯着那抹烟,宽慰道:“可以治好。”
朱正长吁一声,“有时候你做某些疾病的研究,想的是如何攻克,什么原理方法,什么疗效。等到自己亲人患病时,脑里想的是怎么凑钱,怎么安慰他,怎么开解自己。”他无奈地苦笑。
“吉人自有天相。”章寻只能说。
“相信科学。”朱正教育他的学生。
“章寻,你要毕业了,你是搞科研的料子,”朱正摁灭了烟,起身准备回病房,“国外有两所不错的学校在招博后,那里的教授我认识,挺靠谱,你如果有想法,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章寻注视老人沧桑的眼睛,黯淡无光,令他想起那个昏暗的楼道,他低下头:“再说吧。”
“不要浪费你的能力。”朱正说完,迈步离开。
过了大约五分钟,长椅上的烟味都被吹散了,章寻慢慢走出医院。汤思哲正站在门外石柱旁吹冷风,见他出来,给他递上一个油皮纸袋,里面是张烙饼,“王婶家的。”
两人大学后街有夜市,王婶的烙饼摊馅多量大,金黄酥脆,不加香料不加油,好吃健康。章寻在众多摊铺中独爱这家,汤思哲常常在他做实验忘记吃饭时给他送烙饼。
章寻看了片刻,接过,咬上一口,不情不愿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也没吃过别家的,说不定全天下的烙饼都一个味道。”
汤思哲笑了笑:“吃了这么多年还记不住味儿吗?”他握住章寻的手,轻轻捏了捏,“今天我说话过激了,抱歉。”
食物的香味与医院的消毒水味融合在一起,怪异违和,使喉头的馅饼也难以下咽,不上不下的,待被唾液蘸湿后才显得不那么难噎,却已不是本身的滋味。
章寻慢慢吃着,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