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可林离开垂花柱后去拿了一杯香槟,一旁站着几人在闲聊,其中两人是汤老太最小的两个弟弟,小叔见小舅,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家小舅腆着肚子在吞云吐雾,一见到人,多稀奇似的“哟”一声:“汤可林也来了。”
汤可林啜一口酒,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二舅也灌一口酒,道:“这是你侄女的婚礼,大喜的日子。”
汤可林也稀奇地“哈”了一声:“婚礼我不能来?我非得治丧才能出现?”
二舅讥诮道:“你明知你二姨对那事儿最耿耿于怀,非得今天来找人不快。”
“老舅,您哪看出我找人不快了,”汤可林眼睛一弯,笑得明晃晃,如沐春风,“我没哭吧?”
他一笑,舅子们倒笑不出,铁青着脸看这笑面虎。二舅毕竟年长一些,收得住情绪,端出长辈架势,不与后生磨嘴皮子,他放下酒杯正色道:“你妈在哪?我找她有事。”
“我妈没来,我替她来的,你有事找我。”
小舅喝得脖子粗红,不放过任何能奚落他的地方,挖苦道:“你替你哪个妈来,这个妈还是那个妈?”
二舅嗤笑一声,没劝话。
汤可林凝视他半晌,轻声笑道:“不都是你姐吗?我那个妈在地下,难不成你要找的是她?正好过两天是她忌日。”
此话一出,二舅腹诽他目无尊长,小舅谩骂他发癫。小舅酒气上头,气得蹬前两步作势动手,被他二哥拦住。
二舅直摇头,“说话没大没小,你妈没把你教育好,是该找你妈好好谈谈。”
“那您和我妈慢聊,我不掺和了。”汤可林放下酒杯,也学他摇头离开,撇下一句话,“我三十岁的人了,不是三岁。”
还找我妈告状,你愿意讲,她还不愿意管。汤可林故意轻哼一声,这气声不大不小,没传到二姨耳里,因此不知她痛不痛快,只知舅子们听着十分刺耳,皆鼻歪眼横。
小舅冲他背影啐了一口,把烟丢到地上碾灭,“跟他那个妈的嘴一样讨嫌。”
汤可林信步而行,想着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待在这能随时随地触霉头,不如早早回家歇息。念及此,他慢悠悠来到婚礼入场的大门,看见门外有位女人在与保安发生争执。
女人一身朴素的工作服,不住地哈腰,向保安苦苦哀求,神情急切。保安铁面无私,态度冷硬,挥手赶她离开。
“什么情况?”汤可林在铁门边伫立。
女人眼睛一亮,转而央求汤可林:“先生,我是婚庆负责幕后的员工,落了东西在公司,老板让我赶回去拿,现在进不来,你能不能带我进去?”
“那还不容易,你出示工作证给这位大哥看看不就好了。”汤可林一指那魁梧的保安。
保安插了一嘴:“问题是她没工作证。”
“我刚才走得急,工作证落里面了,打同事电话也不接,估计都在忙没听见。婚礼要开始了,我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道具,必不可缺的。”女人提了提她那沉甸甸的袋子,恳求道,“两位大哥,通融一下吧,我不能丢这份工作。”
汤可林望向保安大哥。保安岿然不动:“我也是按规矩办事。”
“行了行了,不就放个人吗?我是这的客人,这我邀请函,我带她进去,出了什么事儿找我。”汤可林给保安递过一张卡片。
保安接过看了眼,给女人放行。女人真挚地给两人鞠躬道谢,汤可林瞄一眼她那袋子里的东西,里面有礼物饰品、拉花彩带、礼花炮等等,还挺丰富。汤可林陡然想起婚礼现场还有只猫,把猫留在这龙潭虎穴独自离开,显然不厚道,何况那猫瞧着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他问那女人:“你这些东西还有多余的吗?”
章寻被迎面而来的卷哨吓了一跳,那喇叭“哔”的一声,像条蛇信子再次回缩,露出男人漆亮的眼睛。
汤可林见他吃惊的模样,笑意更盛,问:“无聊吗?”
“你无聊。”章寻挣开他的手。
汤可林不置可否,领他到角落的藤椅坐下,“今天的聊天时间还没用。”
章寻突然意识到他从未作出每日放风这种承诺,现在却不知不觉成为一项日常安排,这个姓汤的蛊惑人心的能力一流,章寻回过神已发现关关失守。他抿紧嘴掏出手机要设定时间。
“不用了,”汤可林止住他的动作,点燃一支生日蜡烛,“它熄灭的时候就到点。”
章寻抬眼见他笑得赤诚坦荡,遂凑前对着蜡烛一吹,火苗熄灭了。
汤可林的眼睛登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里闪过悲愤、痛心、委屈。他的嘴唇嗫嚅片刻,讷讷道:“你就这么恨我?”
“我在检验你的蜡烛是不是可以自动复燃。”章寻看他一副丧家之犬的颓态,坐直身道,“你重新点吧。”
汤可林别开目光。
“打火机给我。”
纹丝不动。
“汤可林。”
装聋作哑。
“我走了。”
章寻扶椅作势起身,一个打火机被用力扣在桌面。他重新坐下,伸手挡风把蜡烛点燃,那火星子看起来微弱不堪,忽明忽暗摇曳在两人中央。
两人面面相觑,无人讲话,死寂一般沉默,烛光幽会变成哀悼会。章寻问:“还活着吗?”
汤可林终于低笑两声,埋头往地上的大袋子翻找着什么。章寻探头去看,见那袋子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彩纸、气球、彩带,甚至还有礼花炮。
别人来参加婚礼,他来进货。章寻微微蹙眉:“你从哪拿的?”
汤可林只神秘一笑,把一个礼花筒抛给章寻:“你研究着玩。”他利索地将彩带和气球绑在位置周边,把这一片区域装饰得花里胡哨,接着掏出一叠彩纸,“今天这种庄重的场合不适宜说话,适合接受艺术的熏陶。”
“......”
章寻脑袋空空地看汤可林折出一个千纸鹤,摆到他面前,说:“大喜的日子,适合许愿,你许什么我折什么。”
汤可林抬眼,发觉章寻又在发呆,于是擅自给他送祝福。
折出一条金鱼“年年有余”、一个元宝“招财进宝”、一颗苹果“平平安安”、一把尺子“前途无量”,百般花样使完了,折出一朵花插在桌面的缝隙中,花蕊对着章寻,那双狐狸眼一弯,“你送过我。”
“汤可林......”章寻如梦初醒,面对眼前满桌工艺品和那支火烛,支吾道,“你不觉得这个场面很诡异?”
汤可林折纸的手一顿,顿时百感交集。他心想,早知不该在章寻这颗只有细胞没有浪漫的脑袋前打哑语。你送他花,他不问你的动机,他问你在哪儿买的挺好看,他也买一箱回家种去。
脑子一劈开,全是木屑。汤可林心中叹了叹,说:“你能不能将重点……”
“哐啷——”
一道声响吸引两人的注意,有人正欲推门进来,章寻身形一僵,汤可林反应快,把东西全倒入袋子里,拉着章寻起身躲藏,临走前还没忘记吹灭蜡烛。
两人张皇失措地往门后方的墙壁躲,将供人休息的沙发椅当作掩体,身体靠得很近,伏得很低。
“没开灯啊,黑灯瞎火的能看什么?”入侵者如是说,另一个人应和几句。两人走至栏杆边拉闲解闷。
汤可林撑起脑袋,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为什么心虚,他只做章寻一个人的老鼠,他在外人面前窝囊什么?
他低头,看见章寻乖巧地蜷成一团,表情严肃的很,在凝神听那两人的动静,那礼花筒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好傻,把那礼炮当钱罐似的,抱着钱罐子的猫,招财猫。
汤可林捂嘴憋笑,肩膀不停地颤,他察觉到章寻疑惑的眼神,笑得更厉害了,几乎喘不上气。
这时闲聊的那两人突然开始走动,脚步声越来越近,汤可林肉眼可见章寻在瑟缩,便挪到他身前挡着,章寻抬眼与他对视,这次的距离缩短不止一星半点。
月影婆娑,露台上那优柔的风刮到顶楼,环绕在两人身边,幻化出具体的形状,好似一朵花。
汤可林小心翼翼地放轻呼吸,不忍破坏风的印迹。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尖搭在章寻的后领口,带着安抚性质摩挲那片布料。
章寻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那隔着衣领的抚摸犹如切实落在肌肤上。不止是话语,连若即若离的触碰都极具入侵性。章寻一晃神,看见汤可林作出口型:别紧张。
尽管如此,章寻仍握紧了手中的礼花炮,心跳随渐近的步伐而加速,节奏无法自控,颈后的手一抚,心跳便漏一拍,血液有倒流的趋势,供氧不足,即将休克。章寻在如雷的心跳声中听见两位宾客嬉笑的打趣,仅仅隔着一条沙发椅——
“砰——”
安谧的环境中突然爆发一声巨响,观景台上的两位宾客同时惊呼一声。
“怎么回事,婚礼开始了?”“吓我一跳,好像在放音乐了,下去吧。”
两人前后脚离开,四周再次恢复平静。
不一会儿,天台再次爆发出巨响,不同的是这次的声响略带浮夸,不绝于耳。
奏乐响起,迎接新人与来宾入场,汤可林在乐声中尽兴地大笑片刻,随后把跑进嘴里的彩带吐出来。他笑盈盈打量眼前的“彩带人”,替对方摘下满头礼花,心说这礼炮放的时机恰如其分,成了婚礼开场的前奏,就是放的角度太刁钻,没见过礼炮往自己身上放的,真不客气,要里面放真弹药还得了。
章寻没反应过来,僵滞着不动,瞪大眼任其摆布,遮挡眼帘的彩带被拨下,视野开阔起来。
四目相对,章寻发觉今夜是满月,月晕分外明亮,刺得他微微眯起一只眼睛。汤可林将要触上章寻鼻尖的手也停顿下来,婚礼配乐轻快悠然,像乱飞的树叶、乱舞的彩带、乱撞的心跳讯号以及混乱交错的鼻息。
汤可林盯着附在章寻鼻尖的那片礼花,没有伸手去摘,只低声问:“May I?”
章寻不答,没躲开,也没上前,静静地凝视汤可林,那双狐狸眼越靠越近,如同月圆之夜从林中窜出的生灵,带着温热的呼吸,很鲜活。
章寻想说鼻子好痒,但他忍住了。那瓣柔软将要贴上鼻尖时,章寻闭起了眼睛。
台下的奏乐适时暂停,播起新人相恋回忆的视频——
“别担心了,现在她很信任我,为了咱们的孩子,你再忍一忍吧。平平,你知道我只爱你的啊。”
章寻骤然一惊,头不自觉一低,撞上眼前人的鼻子。
汤可林始料未及,被撞得鼻子发酸,激出泪花,他捂住鼻梁憋屈地看着章寻。章寻露出愧疚的神情,抬手移到他鼻边。汤可林放下挡鼻的手,鼻头红了一块,章寻给他轻轻地揉,汤可林闭起眼坦然享受,头倾低了点。
楼下人声鼎沸,汤可林皱眉喃喃:“搞什么......”
章寻闻言,站起身道:“下去看。”
汤可林吸了吸鼻子,也跟着起身,想掌嘴。
草坪上聚满了人,沸反盈天。各人的表情极其丰富,瞠目结舌的、挤眉弄眼的、怒不可遏的、幸灾乐祸的,比刚来婚礼之初精神多了。众人无心品尝酒水点心,纷纷涌至司仪台前看好戏。
那莫名其妙的音频仍在播放,所有卑鄙龌龊的意图在喧嚷中昭然若揭,新郎官站在台上面如死灰。
钢琴师兢兢业业,甚至觉得气氛蛮热闹,于是随机应变,一首《婚礼进行曲》的音群变得快速轻盈。他忘情地触键,额头那绺未定型的头发一上一下地蹦着。
与宁家亲戚端着同等程度黑脸的还有汤可林,他不单单为这件事而怒,还为再一次被坏了好事而怒。他心里不断咒骂这个叫范秦的既饭桶又禽兽,真是人如其名。
汤可林喝了几口香槟泄愤,一道刺耳的辱骂声从仪式台一侧传来——
“范秦你这个负心汉,你骗我离婚抛下我和孩子,你女儿现在躺医院里要死不活,你在这开开心心当豪门女婿,你简直禽兽不如!你这个吃软饭的饭桶!”
汤可林眉梢一扬,谁这么体贴把他心里话骂出来了?
他往远处眺望——先前在门口撞见的女人被几个安保人员钳制住,两腿在乱蹬挣扎。汤可林喉咙一哽,不住地咳嗽,发觉章寻回头看他,便解释道:“噎到。”
此时人群中间劈开一条走道,宁臻戴着十克拉钻石项链登场,脚下踩着恨天高,每步卡上钢琴曲的节拍,她独自揪着裙摆风风火火冲到台上,先扬手扇了范秦的左脸,接着笑道:“你给我解释清楚,敢撒谎,你就从这湖跳下去。”
“我......不是这样,你别听那疯子瞎说......我回家给你解释,好吗,臻臻!”范秦攥紧她的手臂,宁海生见状,挥手让几个保安上去护人。
宁臻怒发冲冠,把手里的捧花往外一抛,又扇他右脸,“你给我滚!”
那捧花飞越人群,飞到站在人群外缘的汤可林怀里,他皱了皱鼻子,为难地端详那束鲜红的花,突然起了坏心,往一旁的汤思哲怀里一塞:“玫瑰这么艳?我不喜欢,给你。”
汤思哲脸色一沉,嫌晦气似的塞回给他,走远了一点。
汤可林眼里闪过促狭,他面不改色地把捧花塞去章寻手里:“替我拿着。”不待对方拒绝,他也转身离开。
章寻趁众人被台上吸引的空当,摊开手心一看,花束底下藏着颗“老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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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二更,不要看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