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极混乱的一晚。
章寻离开十座后来到秋千架边长久伫立,地面全是斑驳的树影,不住摇曳。他凝视了许久,上面有钱晟吐出的烟雾、曼丽的凤凰、黑心汉、叉烧汤圆,最后的最后,是汤可林的泪痕。
两滴泪,吹不干。
他静静地站在那,不为把自己吹清醒,只为把泪迹风干。
——回去干嘛,我的家人不爱我。
然后闷头喝酒,喝得很醉。醉了之后,哭他衣服两道痕。
那两道痕就像这树影,风一吹,不但没有消弭,反而变得越来越多。章寻站在灯光下,树影投落到他身上,犹如从汤可林那里转移到他脸上,变成了章寻的苦闷,令他心脏微微发胀。
章寻觉得自己像泡在水里的海绵,试图拧干,结果是徒劳无功。挤水的同时源源不断涌进水,积少成多,溃不成军。
别哭了,章寻想。他低头,给“唐老师”发去一条信息:[早点睡。]
他往肩膀一瞥,那两道泪迹已经彻底消失,于是迎着凉风回家。
章寻站在家门口闻了闻外套,沾着淡淡的烟酒味,他脱下来扬了一下,随意搭在臂上。
汤思哲听见动静,在沙发上一露头,盯着门口的人说:“回来了?”
语调听上去轻快悠然,章寻判断出对方的心情不错,走近一看确实如此。汤思哲喜形于色,把桌上的那袋烙饼和几盒水果点心往他推了推,“饿吗?吃宵夜,赶上王婶收摊前做的最后一份。”
章寻吃了几口,看他没了平常那副整整截截的样子,眉宇间是难得的松弛,便问:“升职了?”
汤思哲一怔,摇头道:“才刚升,哪有这么快?就是工作上有点眉目......”他含了几颗葡萄咀嚼,看着章寻不紧不慢地吞咽,吃相赏心悦目。汤思哲忽然覆上章寻的左手手背,“小寻,以前是我逼得太紧,没顾及你的喜好,每个人都是独立体,你做什么选择我不应该过分干涉。”
手头的饼块一颤,章寻的心尖也跟着一颤,为汤思哲态度转变之诡异而发憷。他细声说:“怎么突然讲这些......”
“你以前也没有插手过我的决定,回头想想我的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当然有插手,只不过你忽略了而已。章寻暗暗吐槽。
汤思哲把章寻搂在怀里,郑重道:“谢谢。”
章寻咽了咽,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但不是为突然的致谢而胆颤,也不是为这久违的拥抱,是害怕身上的烟酒味会露出马脚。
他瞄了一眼汤思哲,对方只是一脸感慨地抚着他的背。
隔天一早,章寻仍在睡梦中,感觉手臂被轻轻晃了晃。他睁开眼,今天周日,汤思哲竟然醒得比他早,此时整衣敛容站在床边,说:“我妈让我回家一趟。”
章寻见他一脸严肃,顿时清醒过来,“怎么了?”
“应该是商量我姐调单位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我今晚在那过夜。”汤思哲安抚道。
章寻点头表示了解。汤思哲细细端详他好一会儿,亲了他额头一口,叮嘱他好好吃饭。
等人出门后,章寻迟钝地抚摸那个留下的吻,有点无所适从。
明明是他丈夫。
他自嘲地笑笑,来到窗边看风景。天气预报显示晚点有雨,此时却晴日当空,压根没有下雨的迹象。
如果是要下雨,想趁此之前去印证些什么。
章寻摸了摸后肩。
今天来墓园的人不多,章寻登记后来到花店选花,逛上一圈,最终选定一束宽大油绿的龟背叶,适合当陪衬。
他不清楚墓碑的具体位置,只能逐行逐列地找,快走到尽头,仍无发现,章寻怀疑自己想多了。
天空开始漫布阴霾,浓墨般的乌云逐渐朝这边飘来,顺带刮起一阵风,试图把所有埋到地底的秘密翻搅上来。
终于,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章寻停下,那大概是他想知道的东西。
墓碑上用魏碑简单刻着“先妣 王玉芳之墓”。没有其余赘述,连立碑人是谁都没刻。自在得像一阵风,唯一的前缀是那个“先妣”。
母亲,谁的母亲?
章寻凝视上面的一方遗照,容貌与汤可林那张照片里的女人逐渐重合,不仅如此,那双眼睛也与汤可林如出一辙。
——你妈妈旁边的人是谁?
——那是我姨妈。
不是指坐在旁边的人,是指抱着他的人。章寻如梦方醒,反应过来理解错了汤可林无意吐露的真心话。那汤可林呢,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在装疯卖傻维系汤家的和睦?
遗照里的女人笑意嫣然,那双上扬的狐狸眼,像有某种不死的魔力,正隔着土,隔着碑,隔着阴阳两界,呼之欲出。
汤可林回来公司处理完一点儿事,正准备回家,收到钱晟的信息,问中午去不去怡园酒家吃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汤可林便爽快应下了。他慢慢悠悠沿街闲逛,路过一家西餐厅,被那里面的活动吸引。
西餐厅在与《香肠博士》动画跨界合作,推出了主题餐厅还有系列活动套餐。两个男人站在装扮滑稽的服务员面前玩科普问答赢礼物,被逗得眉开眼笑。
他注视半晌,也笑了,给章寻发信息,问他吃饭了没,发现一家有趣的西餐厅,店员在扮演香肠博士,消费还赠周边,要不要过来。
章寻也应下了。
乌云滚滚,汤可林坐在餐厅三楼往玻璃窗外看,百无聊赖地数路人。他看见对面的花店走出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佝偻着背相互扶持,手里捧着一束金辉玫瑰。
大约十五分钟后,汤可林对面的椅子被拉开。章寻行色匆匆,额头冒出细汗,把一枝盛开的茉莉插进餐桌上的玻璃花瓶。
“对面的花店在打折。”章寻耳朵有些红。
汤可林一愣,朝他笑了笑,神色坦然,“去哪了这么急?”
“一个地方。”章寻像说废话一样支吾其词,但汤可林貌似真能读懂这种脑回路的乐趣,大笑了几声。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那夜波动的情绪,任它潜入黑夜消失,反正章寻已经窥探到背后的秘密。汤可林不说,他不问,那些错综复杂的纠葛已随坟墓埋到黄土底下,不必揭开。
餐桌上,只要有汤可林在,不会冷场,两人相谈甚欢。
“我最近去了几家中餐厅,又学会几道菜。”那双眼噙着笑,没有道出下一步动机。
男人很会留白,但章寻听明了他的意思,他笑笑不答。
一顿饭接近尾声,章寻放下刀叉,擦净嘴,把纸巾揉成一团攥紧。他注意到外面天色阴沉,浓云翻滚,看来暴雨将至。
片刻后,章寻松开纸团,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某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汤可林......”
男人打断他的话,示意他看前台,“周边快兑换完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章寻语气一顿,说:“好。”
两人起身离席,章寻刚侧过身,突然僵在原地——两位高个子男人从身后的走廊出来,缓缓途经垂花柱,没了柱子遮挡,章寻看见他们十指相扣,亲昵说笑。在他脑子一片空白的几秒之间,两人已搭乘电梯离开。
一个是要回父母家商讨家事的汤思哲,一个是除夕夜见过的,汤思哲口中与他“不对付”的男人。
那一刻章寻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讽刺,为汤思哲自欺欺人的借口而讽刺,为婚姻里的两人不约而同越轨而讽刺。
最最讽刺的是他自己,看到丈夫出轨,第一感受竟不是愤怒,是轻松,是释然,汤思哲亲手解掉他身上的苦修带,洗脱了他的罪。
我们是维持这场婚姻和平假象的共犯,你错一步,我也错一步,那么所有错误都抵消,都扯平,都值得原谅。倒刺不再疼痛,惭愧消失殆尽,余下的,是自由。
就在前晚,汤思哲谢谢他的容忍,就在这一刻,章寻谢谢他的成全,他们在道谢的那一瞬间赤诚相见,不再披着谎言的外衣,是难得的交心。
凝滞的血液仿佛冲破闸门,通至全身,冲得章寻神志昏乱。
他稀里糊涂进到电梯间站在角落,不断有人挤进来,全都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阴暗面,不知道他在侥幸,显得他的越轨无足轻重,不足为道。
谢谢,谢谢。
章寻在心里疯了似的感谢这些陌路人的包容,他想哭,是喜极而泣,不是伤心欲绝。
他掩脸控制情绪,眼前突然横来一只手,掌心放着一颗柑橘味的水果糖,一瞬间把他带回了那片密林。他抬眼望去,那随风隐匿的狐狸,再次来到他身边。
汤可林盯着他苍白的脸,轻轻笑了一下。
章寻伸手,慢慢碰上那颗糖。
如果两人在婚姻里只能感受到煎熬,那么出轨就不是背叛,是双赢。
他没有取走那颗糖,而是摊开掌心,扣住了汤可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