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章寻从学校出来时接到方惠电话,问他有没有空回家一趟,亲家上门做客。
“这么突然?”章寻默认汤可成上门准没有好事发生,生怕方惠一人应付不了那条喷火龙,他匆匆叫车赶往旧小区。
实际上即使章寻去了也招架不住,刚一踏进门他就后背发凉,餐桌上沉默得连饭菜的香气都凝住,飘不起来,唯一的声响源自厨房,邢平在做菜,闻着镬气很足。
那边颠勺火候极旺,这边你不言我不语,冰火两重天。汤可成夫妇与方惠见他到场,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章寻在母亲身旁坐下,如坐针毡。他不是会暖场的性格,入座后气氛冷得由下雪变为下霜,稀奇的是一向好脾气的方惠此刻也绷着脸不语。
餐桌中央摆着一碟鸡,一桌好菜的主角,鸡头没被扔掉,摆在菜碟的最前头,鸡冠昂然,仍有它活着时的神气,可惜躯体四分五裂,终究只是任人宰割的家禽。
至于今晚谁是这主角,宰谁,吃谁,没人先向它动筷。
首先打破这番寂静的是严冰,她问章寻:“吃饭了吗?”
章寻摇头,方惠总算开口,让他先把汤喝了,免得放冷害肚子。章寻小口啖着鲜甜可口的汤水,心里却不是滋味,高举瓷碗遮挡众人投来的视线。
才喝到一半,他便听见严冰淡声说:“小章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一般的话不愿说就算了,关乎人生大事的决定怎么也藏着掖着?我们两家是结亲的关系,好歹算得上一家人,一家人都不肯敞开心扉聊,挺让人心寒的。”
汤可成哼了一声,点名来意:“亏我之前替你瞎着急,看来是表错情,我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才关心你的未来规划,要不是汤思哲说漏嘴,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才把出国的事儿告诉我们?”
章寻把碗放下,盯着上面荡漾的油花:“您现在知道了。”
“对,幸好我掐着这个点儿知道,还来得及劝劝你,不然等你出国了找都找不到人。”
“我前两天已经把手续办好。”章寻坐得端正,眼睛也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岳父的黑脸,“我和汤思哲商量过,他当时的态度是同意。”
汤可成额间挤成川字型,正要反驳,被方惠截住话头,“亲家,既然两孩子谈妥了,咱们就别再掺和吧?”
“什么谈妥了,他们懂过日子吗?任由这些小孩自行决断、莽莽撞撞,不是把人生当儿戏?况且他独自在外边有照应吗,外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亲家,你也是当父母的,见不得自己小孩受苦吧?”汤可成挣着脖子说。
严冰也插一嘴:“他说的对,外面什么都有,你要是独身的随你怎么闯荡,结婚了还是得顾家。”
章寻心里咯噔一下,方惠皮笑肉不笑,“我孩子读这个书他自己最有体会,他都不嫌辛苦,咱们动动嘴皮子就替他辛苦了。我是百分百支持他出去闯的,年轻有机会就该多出去看看,长点见识,不要等年纪大了——”
厨房里邢平炝着牛肉土豆丝,菜炒得“唰啦唰啦”响,味道也呛鼻,方惠皱起鼻子让他把抽油烟机的风力开大点,继续说道:“不要等年纪大,和别人聊起天来谈资不丰富,讲来讲去都是教育人那套。我说的是章寻他爸,他爸一辈子呆一个地方教书,思想都僵化了,我平时一和他聊天就头痛,他一开口全是老掉牙的规矩,在你耳旁念经,把谁都当他学生对待。”
章寻觉得他妈说的在理,但他此时多么希望他爸还在世,他去做科研他爸肯定双手双脚赞同。这回他爸不会叫他反思了,而是会与他站在同一战线给他岳父念经,要降服一个好为人师的人还是得让真正的老师出面,而不是——
他瞟了一眼厨房。
而不是让一个厨子忙前忙后给他做菜。
严冰在底下踩了汤可成一脚,汤可成鼻孔出气,“啪”地拍了一下桌面,与此同时厨房传来“哐啷”一声,是邢平弄翻了碟子。
汤可成没理会,正颜厉色道:“我倒没有给小章念经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他在尽一些事倍功半的力。现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老了以后安稳的生活做保障,科研是听天由命的事儿,看不见定数,万一不出成果,光努力,你能坚持多久?”
“叔叔,稍微给我一点信任吧。”章寻想把对话变得直接明了,不愿继续打太极,“既然您不满意我的决定,您说说让您满意的方案。”
汤可成清了清嗓子:“小章,你和我儿子结婚,两个人共同经营生活,不能光靠一个人挑担子。”
章寻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说:“出国的费用不需要你们担心,我自己能承担,而且我去到那边是工作,有工资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汤可成屈起手指颇有节奏地敲桌面,“你去到那边,你的家总归在这里,这里的东西你不能抛下不管,感情是感情,生活是生活,要拎得清。”
章寻凝视他许久,他岳父搞这么一出原来只为了提醒他人虽然跑了,银行账户别跑,实在很荒谬,他哑然失笑:“我当然不会……”
桌上再次传来“啪”的一声,这次是方惠拍桌,震得章寻碗里的汤抖三抖。
方惠讥笑道:“汤大哥,你考虑的也太周全了,嘴上说是两孩子的事,我听着像差点没把自己的养老费报出来,你的确有把我儿子当作亲儿子看待。”
此话一出,汤可成夫妇铁青着脸,严冰轻轻摇头:“百善孝为先,这说的也是分内的事。”
汤可成听方惠咄咄逼人,他也不再客气,回怼过去:“妹子,我是看在小章和我儿子结婚、你又给我妈做护工这种情面上才心平气和坐在这和你们谈,我本来听说章寻出国的决定真是一团火烧到这。”他指了指脑门,声色俱厉道,“怎么会有这么鲁莽行事的小孩,铁定要吃亏!”
他看着对面母子俩逐渐难看的脸色,憋闷的心肺总算畅通了些,朝方惠撇撇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暴,照顾老人怎么行?我现在想想还挺担心,我妈毕竟年纪大了。”
方惠哼笑一声:“你问问老太太我平时工作怎样,你不满意就换个人,你信不过专业的就自己上。”
她腰板挺得笔直,“你不是教我儿子尽孝吗,你怎么不带头做示范照顾你妈吃喝拉撒?”
“我有没有孝敬我妈需要你一外人指点?我纯粹是怕你说话气死我妈!”汤可成怒火中烧。
章寻目光冷峻:“我长这么大没见我妈发火超过十次,平时去奶奶家见她们俩有说有笑,关系很好。”
“反倒是每次一家人吃饭,奶奶心情都不太好。”他捧起碗,“好几次全家陪奶奶外出,叔叔您貌似都没参与进来。”
章寻把剩下半碗汤喝完,“咚”的一声放下碗,“可能是你忙吧。”
汤可成磨着后槽牙缄默不言,半晌,提高音调“嘿”了一声,然而不待他发话,一碟烧得黑不溜秋看不出原材料的菜摆到他面前,焦糊味冲鼻。
邢平搓搓手,“我就这手艺。”
他把围裙脱下,那是方惠单位的粉色围裙,上面印着“无忧家政”四个字。
章寻看看汤可成乌云密布的脸,再看看那件淡粉色围裙,暗忖厨子也有厨子的本事,说不过人可以毒死人,简单粗暴。
他忽然有点想念穿粉色围裙的汤可林。
茶余饭后,章寻与方惠在小区里散步,母子俩许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谈心,今夜是满月,月圆如璧,照得人心安。
方惠扑哧一声:“感觉你嘴巴变厉害了。”
章寻不解,方惠越想越有趣,兀自哈哈大笑:“骂人就骂人,还拐个弯说他没参与,‘可能是你忙吧’,你说话的这些调调跟谁学的?”
当然是近墨者黑,但章寻不敢说,把责任推卸到电视剧上。
两人慢悠悠来到小区门口,方惠停下来捏了捏儿子的手臂,长肉了,终于不再像张薄纸片。她心满意足地端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章寻,明明以前那么小一只,还不到她的腰,挨欺负时只会抱着她大腿嚎啕。现在个子拔高,胆子也渐长,学会以牙还牙,这样也不错,可以少受点气。
她斟酌了一下,收起笑说:“你认真听妈说一句,婚姻除去杂七杂八的东西,说到底还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你和思哲相处得很好,那今晚的事对你对我都算不上委屈。”
她伸出右手搭在章寻左肩上轻抚:“你明白吗?”
章寻望着她身后夺目的明月许久,拥住方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妈,我要出国了,这几年攒下不少专利费。”
“我只留给你。”他闷声道。
方惠心念微动,环住他的背,没说话。
告别母亲,章寻沿街漫无目的地逛,走神之际收到汤可林的信息,问今晚要不要去他家搓。
章寻没回复,冷着脸继续闲逛,那鸟颇有眼力见地转向问他吃晚饭没,要不要去他家吃。
唐老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章寻报菜名:藤条焖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