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寻离开汤老太家回学校,在实验室待到九点,找了一个安静的休息间准备等会儿的视频面试。邮件发出去后的第四天收到回复,那位耶大的史密斯教授把面试时间定在今天。
距离面试开始还有半小时,章寻进到会议室静候教授入会。他沉默地摩挲着玻璃杯壁,热水变温,温水变凉,好像在走一条冷飕飕的死胡同,至于胡同尽头的墙易不易翻,能否柳暗花明,他不清楚,他没有给自己留备选。既然下定决心做科研,他只想尽百分之百的力去做百分之百喜欢的课题,犹如在追求一种命定。
一杯白开水喝到底,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三十分钟过去,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对面的摄像头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奶牛猫,确切的量词应该用一“坨”,那猫圆如皮球,毛发光亮,懒懒散散坐在屏幕中央,挡了四分之三的视野。它看见章寻,尾巴一摇,脑袋凑近屏幕,粉嫩的鼻尖来回游移,试图嗅一嗅屏幕中的人。
章寻僵滞望着那猫的一举一动,不经意间伸出手指放在它鼻尖的位置,那猫乖巧地仰头,想隔着屏幕舔章寻的手指,被一只手及时抱了回去,它趴坐回屏幕一侧,露出身后的人。
男人须发斑白,脸型瘦削,脸被猫的身体挡住一半,章寻对上那双锐利有神的蓝眼睛,“嗖”地缩回手。
你不言,我不语,连猫都呵欠连天,章寻只好点开准备好的PPT,打算先做自我介绍:“Mr.Smith,do I need to make an introduction first?”(我需要先做自我介绍吗?)
“No,I’ve read your paper before,what are you gonna do?”(我已经看过你的论文,你等会要做什么?)老头总算开口,语气生硬。
章寻一怔,看他表情无比严肃,便如实回答待会有一个免疫荧光实验要做。
老头点头了然,说那就不要浪费时间,直接问章寻为什么想进他的组。
史密斯教授是研究肿瘤疾病的老专家,在该领域有长达三十年的科研经历,实验室文章产出稳定,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关乎胆管癌生物预测标志物的研究进展,与章寻将来想钻研的肿瘤表观遗传与免疫治疗方向十分契合。
章寻曾想,即使真要去工业界谋生,在此之前也要在这个研究领域留下一个足迹,但成果不是说有就有的,快毕业了才将将看出点苗头,时间不够,学校实验室的设备也不够,他不想半途而废。无论将来在人生大事的分叉口作何抉择,他都想借这个过渡阶段全心全意投入到这一课题。假如留驻学术界,这就是一次深厚的沉淀,假如投身工业界,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产出,无愧于自己一路以来的摸爬滚打。
两年。他给自己预留一个试错的时间,给理想设定一个尘埃落定的期限。
章寻从读博期间对胆管癌表观遗传学的研究讲起,结合史密斯文章提到的表观遗传新技术开发,系统地陈述将来想攻克的具体方向以及阶段性计划。多半时间是章寻在讲,老头偶尔打断他,让他解释博士论文中的部分细节,还原进行该实验时的逻辑思维。
两人对话的氛围肃穆,尤其是这位教授,维持同一种姿势不动,表情冷淡,那猫的性格与它主人恰恰相反,偶尔伸伸懒腰、摇摇尾巴,或凑近镜头嗅嗅屏幕里的人,憨态可掬。
章寻突然觉得这猫待在这还挺合适,像个活跃气氛的吉祥物,老头也没有阻拦它活动,它就一直在屏幕前乱窜,挡住史密斯的面容,彻底反客为主。章寻只闻教授的声音,不见其人,产生一种与猫对话的错觉。
半小时后,章寻把话讲完了,等待教授发话。
史密斯终于有所动作,他抬起手摸了摸奶牛猫的背,告诉章寻,他来申请的时间太晚,自己的实验室已经招够人了。
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尽,什么都没留下。竹篮打水一场空,章寻明白是自己的问题,时间会走,时机也会走,他不是世界的主角,没有什么好事会为他停留。
他艰难地回答:“I know,but I really want to join you.”
史密斯问他,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早早来申请?
许许多多的理由,难以启齿的、一言难尽的、委屈的、懊恼的,从章寻脑海一闪而过,如泡沫般消失。他不再过多解释,只道,不是我不愿意。
那猫与老头相比通情达理多了,它似乎读懂了章寻的失落,又凑到屏幕前嗅他,两颗碧绿的眼睛炯炯发亮,毛绒绒的尾巴一摆一摆,把老头的脸分成两半,面试都要结束了,章寻仍没看清史密斯的全脸。
“Is this really it?Impossible?”章寻对着猫不甘心地问。
人不应,猫也不答,它貌似对屏幕里的人十分好奇,伸出肉垫拍拍镜头。
章寻的心皱成一团,盯着圆滚滚的猫,明白了他们的沉默,最终对教授说,你的猫很好。
半晌,史密斯说:“She likes you,and I like your ideas,so nothing is set in stone.”(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章寻抬头,在夹缝中与那双浅色的眸子对视,眨了眨微微湿润的眼睛。
老头轻抚猫的后颈,对章寻说,他不愿意花过多精力去逐一联系章寻的推荐人,让章寻直接把推荐信发给他。
章寻应下了。
老头又让章寻把其余材料抓紧时间发去他邮箱,他需要交由秘书尽快去申办DS2019,否则流程这么长,可能等到章寻毕业都没能把签证申下来,如此一来又耽搁了项目开始的时间,他再一次对章寻的“晚到”表示不满。
章寻也应下了。
老头提出最后一个要求,问他能否在来美之前将体重提一提,至少赶上他的猫“Candy”,他不希望纽黑文下一桩街头命案的受害者来自他的实验室。
章寻愣了愣,看着那圆润发腮的猫,也应下了,但是他向史密斯稍加建议让Candy减减重。
老头抓了抓奶牛猫的颈子,说:“She doesn't want to do that.”
之后还要与那边实验室的其他成员深入聊一聊,两人决定关于课题的细致计划另找时间详谈,反正章寻至少得两月后才到实验室,现在讲得再尽兴也没法上手。老头记得章寻一会儿还要做实验,简单交代完后便要结束会议。
章寻犹豫一番,支支吾吾道:“Professor......can you see my face?”
“Of course.”
章寻看着那始终被猫遮挡一半的脸,说:“But I can't see your face.”
老头抚猫的手一顿,向章寻解释自己有点怕生,这猫是他的“马赛克”。
中午与朱正聊完面试情况,又做了一下午实验,章寻从实验室出来时,晚霞连片晕染天际,像一湾橘红渐变的湖水。他站在窗边久久眺望,心旷神怡,连日来积聚在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终于迎来一个好消息,胃口也好了一点。
有人喜,有人悲。章寻见江仪颓废地从工位上站起,像一株脆弱的麦苗,左摇右摆,耷拉着脑袋走到他身前。
“师兄,你要出国了。”
章寻打量她这副颓态片刻,应了一声,“有这个打算。”
“等一下去喝一杯,我给你饯行。”
“我没那么快走。”
“那你陪我喝一杯,”江仪把她师兄的包挎在身上,晃晃悠悠往门外走,“我心堵。”
“......”
章寻看江仪背着他的包越走越远,无奈地挎起她的包紧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走着,章寻被她带到距离学校最近的清吧——钱晟开的“十巷”。
他心中闪过一丝别扭,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江仪已经二话不说推门而入,章寻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一抬眼,便对上汤可林的眼睛。
说巧不巧,汤可林今天坐在靠门的卡座,大约是刚下班过来,一身西装人模人样。汤可林看见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酒杯。
章寻看到他,也顿了顿,心里直呼倒霉,想掉头就走,但转念一想,凭什么他得躲着,他又没错,要躲也是这王八躲,他恨不得往那鳖壳踢上两脚。
章寻把背挺直了,无视汤可林的眼神走去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