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章寻躺在床上,常在回想那日算卦抽到的灵签迹象,情变。
人在做,天在看。那一卦象的含义,章寻心知肚明,相信汤可林也明,他们在佛庙底下心怀鬼胎,合演一出好戏。唯一无辜的是汤思哲,三人共乘独木舟,他是被瞒着抛下河的人。出于愧疚,章寻原谅了汤思哲鼾声如雷。
他想,随心吧,随心,就像汤可林在佛脚前说的一样。他去拜佛,没有因此开悟,反倒被汤可林简简单单两个字点醒,通身郁结随风而逝。
人生不过短短一支香,无论是好香抑或劣香,燃尽后都是一堆灰烬,混在一起分不出好坏贵贱,何必活得像苦瓜。
于是章寻不再避,他站直在原地,汤可林进,他不退;汤可林退,他不拦;汤可林如果再衔来橄榄枝,他就接。
再次见到汤可林已是三天后,彼时章寻面试完一家药企回来,聊得不太愉快,他知道自己过分挑剔,但这个世上并非没有他满意的工作,它待在草稿箱里。
拧巴。他一路暗骂自己,拧巴着回小区,忽而听见保安亭传来熟悉的笑声。
循声望去,两个男人在和保安大爷唠嗑,其中一个毫无疑问是汤可林。另一个男人,手里夹着一支烟,长相阴柔。
他慢慢走到门口,汤可林率先发现了他,带着男人走到他身前,手掌来回摆了摆,“介绍一下,这是我发小,钱晟。我朋友,章寻。”
钱晟眼睛弯了弯,“幸会。”
也许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章寻觉得他与汤可林的气质尤其相像,特别是弯眼的时候,似笑非笑,妥妥的狐狸相。
“老钱在花心街新开了一家清吧,我们正打算过去,你去吗?”汤可林问章寻。
钱晟直直地盯着章寻,不知在替谁回答:“去吧。”烟雾弥漫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章寻说。
三人往汤可林的车走去,钱晟径直坐去后排。章寻脚步一顿,也坐到了后排,汤可林彻底沦为司机。
钱晟轻笑,问旁边的人:“名字是哪两个字?”
“文章的章,寻找的寻。”
“文化人的名儿。”钱晟邪气地勾勾唇角,“不像我,日成晟,我爸盼我们家富起来,特意取的这字,我在家的小名是钱多多,像不像暴发户?”他说完,仰头大笑几声。
连个性都惊人的相似,章寻笑了笑,听到汤可林说:“他就是暴发户,他们家拆迁补偿了两套房子,一下飞升了。以前我去他家吃饭,他还去别人田里偷菜。”
“去你的吧,说的我们家穷得睡桥洞一样,我明明是和你打赌赌输了才去挖的菜,含血喷人。”钱晟佯怒。
章寻看着他,“没被打吧?”
钱晟眼睛一弯,“打倒是没打,就是那人的大黄狗追了我三条街,我只好爬到树上躲着,它硬是在树下候着,从傍晚蹲到天黑,后来汤可林拿了一袋鸡骨头引它走,我才得救。”
两人相视一笑,钱晟问章寻:“别光说我,你呢,你都在做什么?”
“我在准备博士毕业。”
钱晟诧异两秒,随即笑出声,“果然贴合名字,读博辛不辛苦?”
“还好,”章寻顿了顿,补充道,“喜欢的话就没那么辛苦。”
汤可林瞄了后视镜一眼,那张白净的脸上神色淡然。
钱晟自嘲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勉强上了大学还险些被退学,好不容易捱到毕业,我爸要我继续念书,我是打死不肯去了,跪榴莲壳跪了半天,家里人终于妥协。人各有志,我不念书也过得挺好。”
“因为你是暴发户。”汤可林怼了他一句。
“洋鳖。”钱晟回骂他。
三人有说有笑来到花心街的“十巷”清吧,汤可林去找车位泊车,剩下的二人站在清吧门口闲聊。
钱晟掏出一根烟,没点,叼在嘴边,“你和汤可林怎么认识的?”
章寻避而不谈与汤家的种种因缘,简化到最后,含糊不清道:“吃饭时认识。”
“哈哈,这么巧,我刚刚也是吃饭时碰见他。”钱晟夹着烟说,“那二百五说刚回国,要把枫市的餐馆测评个遍,也不知他怎么心血来潮想学做菜。”
“你和他认识很久了?”
钱晟点了烟,吸上一口,慢慢说道:“小学同桌,他家以前就在我家附近,但他小学毕业就出国了,后来等他偶尔回来一次才见得上。”
他语气一顿,“挺久没见,本来还有些尴尬。但你也知道他那张嘴,一上来就装熟,就算是十年没见也能给你扯出十天没见的错觉。”
章寻不置可否,将问题润色了一下,“他从小就这么能说?”
钱晟喷出烟雾,前俯后仰的,“他小时候脾气臭得很,天天拉着脸,说话硬邦邦,谁都欠他的一样,后来回国再见到面,倒是会开玩笑了。”
远处,身量颀长的男人携夜色而来,慢慢走至霓虹灯下,灯光照亮了他俊朗的脸,那张唇还没说话,先笑了出来:“看我干嘛,在说我坏话?”
“嗯。”钱晟转身带两人进店。
酒吧内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墙边挂着壁画,暗淡的空间里流光溢彩。聚光灯下有歌手驻唱,声音飘渺空灵。客人来的不少,台下桌子都坐满了,但不喧闹,只静静地品酒、听歌,或在低声细语。
钱晟将两人领到吧台坐着,问:“环境怎样?”
“不错。”汤可林说。
吧台里有个女调酒师,看上去年纪不大,眼妆画的很别致,右脸额角勾画着一只凤凰,凤身扑着金粉,眼尾恰巧连接金色的凤尾。她见了三人,笑盈盈问:“晟哥,你的朋友?”
“嗯,汤可林、章寻。”钱晟向二人介绍调酒师,“曼丽。这儿最好的调酒师,先前完全没有经验,不到半个月就熟手了,机灵。”
曼丽眼角的凤尾扬了扬,欲将展翅一般,她问两位顾客:“想喝什么?”
汤可林这时突然问章寻:“你会开车吗?”
“嗯。”
“好,那你点果汁,一会儿你开车载我,我要......”汤可林擅自替章寻做决定,他扫了一眼酒单,发现一个陌生的名字,疑惑道,“黑心汉?给我来一杯。”
曼丽笑得张扬,说:“可林哥,你品味真独到,这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酒,不过压根没人试过。男人不点,女人不爱,你是第一个。”
一旁的钱晟让他们自便,转身去厨房看情况。
不多时,曼丽将一杯“黑心汉”放到汤可林面前,颜色看上去像青柠汁,在诡谲的灯光下莹莹发亮,如一杯毒液。
闻着呛鼻,汤可林啖了一口,只觉得舌尖辛辣,呛喉,味蕾扩散后,余下淡淡的苦。他再喝多两口便放下,笑道:“看来不是一般的黑心。”
曼丽捧腹大笑,摇摇头说:“别听这酒这么苦情,背后的故事很诙谐。我上一个工作在一家足浴店做前台,那家店不太正规......有些不能明说的服务。”
她给两人递了个眼神让他们意会,“店里有个老客,每次来按完脚就要做全套,每次都去同一个包间,而且那客人一点也不害臊,总露着膀子到处走。很快,全部店员都知道他腰间有块胎记,黑色的,像颗爱心,多讽刺。”
她打开手机翻到一张照片,只照到男人的腰部,层层赘肉上有一个显眼的青黑色印记,拇指大小,爱心形状。
“那男人还当这是功勋章一样,凡见到女店员就掀起衣摆让人看,光明正大耍流氓。”
两人一同探头打量照片半刻,收回了目光。
汤可林眉头紧皱,慢慢舒展开,表情有些微妙:“还真是黑心汉,稀奇。”
“色素细胞堆积。”章寻喝了一口西瓜汁,欲言又止,“......你拍他这种照片,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我都不在那儿干了,找不到我,我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超过三个月。况且,”曼丽狡黠一笑,“曼丽不是我真名,我瞎起的,money、money的,多好听,赚得越来越多。”
场上换了一首鼓点激烈的热场曲,台下气氛躁动起来。吧台这边的三个人却仿佛被套上一个巨大的氧气罩,与外界完全隔离开,异常安静。
看似宁静祥和的吧台,实则沉重压抑,氧气罩内挤入了一头名为曼丽的大象,窒得人呼吸困难。曼丽在一个午夜从破落小镇出发,漂来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是一次流浪,或一次重生。总之,她在这里迎来了脱胎换骨的十九岁。
“我妈再婚,嫁了个垃圾。”她的开场白。
曼丽十八岁生日,生父欠债不还,独自跑路,母亲嫁给了放贷的债主,家里从此多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总是趁她母亲不在时擅自闯入她的房间,威迫她做不好的事。母亲清楚,但熟视无睹,兴许是骨子里的怯懦让她不敢声张,面对精神逐渐崩溃的女儿,只痛苦地说,我没办法。
那年元宵节,阖家团圆,一家三口表面上和和气气去赏灯,天桥上来往的人都在笑。
“我低着头在那哭。”曼丽轻笑一声,“众目睽睽下投河,就能把这些肮脏事一并揭发再带走,破罐破摔算了。我正想着从哪个位置跳可以砸到河里那盏莲花灯,突然听到一个小摊在吆喝‘叉烧汤圆’。”
她想,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叉烧汤圆,连叉烧都鲜少吃过,以前家里困难,一顿好的吃不上,现在的继父好吃懒做,抠抠搜搜,连青菜都不肯多买一捆。
“我和他们说,我困了,先回家睡觉。然后我一回去就翻那男的衣柜,找出他藏的私房钱,一千块。我就拿着这一千块走了,临走前去买了一碗叉烧汤圆,不好吃,好像变质的死猪肉一样发着臭味,他大爷的还要十五块钱一碗,六颗,塞牙缝都不够。不过我不计较了,我赶上末班城巴离开,不再回去。回去干嘛,我的家人不爱我。”
曼丽说完,周遭也静了,台上又唱起伤春悲秋的情歌,听着牙酸。
汤可林一言不发,推开那杯“黑心汉”,续了一杯威士忌。
章寻也沉默无言,西瓜汁饮到底,吃到一粒西瓜籽,嚼碎了,一股涩味。
半晌,他说:“你拿少了,私房钱藏在衣柜太容易被发现,基本不会藏太多。一般都藏到花盆、床垫、皮带扣、台灯罩或者相框夹层,你往那些地方搜一搜,能找到更多钱。”
曼丽眼角的凤尾又一扬,凤凰像活过来了似的。她说,好,我记住了。
章寻搭着汤可林的肩,一手抓着他手臂把人抬到车上,没想到这人后半场一声不吭地灌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正给汤可林系安全带,那双狐狸眼忽然睁开,眨也不眨,带着真假参半的清醒,凝视着章寻。
“汤思哲也是这样藏私房钱的?”
“是我,”章寻别过脸,坐回驾驶座打火,慢慢驶出停车场,“我总得藏一点,不然他全拿去买杂七杂八的东西。”
汤可林突然笑了,声线低哑,像酿着酒,“你下次藏,我帮你出主意,我是管账的。”
信你才有鬼。章寻目不斜视地看路。
窄小的空间里,汤可林喷出的鼻息都氤氲着酒气,章寻仿佛被泡在酒桶里,只得不断在心里掌掴自己才能维持清醒。
十分钟后,这段煎熬的路程终于结束,章寻停好车才偏过头看他,对方似乎已然昏睡过去,睡相酣然。
“醒着吗?”
无人应答。
章寻下车打开副驾驶的门,提高音量:“汤可林。”
睡得死过去了。
章寻只好让汤可林圈牢自己的脖子,然后把他背起来。章寻虽高,但身形清瘦,不比汤可林有力量感,他背着人走了一段路已感到吃力,停下来稍作休息。
汤可林在章寻摆弄他四肢时就醒了,但他不出声,任人背着,实则脚快拖在地上。他察觉到章寻停下便睁开眼,看见一个小孩踩着滑板车跟在一旁。章寻走一步,那小孩滑一步。汤可林默默与他对视,见他一路尾随,摆出一副凶样瞪了他一眼。
小男孩停下来,问章寻:“哥哥,要不要把我的车借你。”
章寻气喘吁吁道:“不用了,他太重,运不动。”
汤可林鼓腮憋笑,恰巧与小孩的目光对上,他鬼使神差地把头塞进章寻的外套帽兜里阻绝视线,突然发现对方沐浴露的味道不错。
章寻倏地顿住,汤可林的头发刺着他后颈,瘙痒感从脊梁窜上脑门,他打了个激灵,倾着脖子拉开距离。
又是一路煎熬,终于抵达鸟窝。章寻手臂已酸,他抬起汤可林的手放到密码锁上,别过脸不看,说:“输密码。”
“678910。”
章寻一愣,暗想这人心真大,平时嘴巴就大,一醉更管不住嘴,醉多几次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两人进到玄关,汤可林突然说:“好难受。”
章寻看过去,那人已从帽兜钻出来,桀骜不驯的脸上眉心紧缩,神情疲惫。他不自觉放低声量:“哪里难受?”
男人不答,只是将脸靠在帽子旁,轻轻叹了一声。
那声叹气穿透力十足,拂过章寻的心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寸香被吹得缩短一寸。章寻慢慢抬起手,抚上汤可林的手臂,摩挲了两下,“那你哭吧。”
汤可林起先尤其沉默,一分钟后,肩膀开始不住地抖动。章寻屏住呼吸,看到他将脸完全埋在自己的后肩上,藏得严严实实,间接抽着鼻子。
章寻双脚像在地底生了根,动弹不得,身体变成一棵树,任这大鸟栖息倚靠。他压抑着呼吸幅度,凝滞地看向时钟,一秒一分地数。
五分钟后,他轻抚那颗脑袋,“别难过了。”
汤可林随着安抚逐渐静下来,脊背线条莫名绷直了。章寻搭着肩把他架到沙发,他却不坐:“不想躺沙发。”
章寻一怔,沉默地送他回房,房间墙壁被刷成灰绿色,装潢简洁,既然进到私密空间,还是不要像个客人四处张望比较好。章寻把他扶到床上,垂着眼帘退出房间,片刻后拿了一杯蜂蜜水进来。
他笔直地站在离床半臂的位置,盯着深色床单,没看主人家的表情。
汤可林喝了一口润喉,放下杯子,开始脱衣服。
章寻的手指不受控制颤了一下,他将双手背到身后,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夜曲前奏,耐人寻味,酝酿氛围,就连章寻的心都配合着敲起鼓点,实在是有点喘不上气。
突然,前奏结束,汤可林停下动作,起身,逼近章寻,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
酒气晕开,章寻醉得宕机了,变得口干舌燥,他用余光刺探旁边的人——
幸好还穿着件打底。
下一秒,汤可林俯身,取下章寻身后衣架子的家居卫衣套上。
无缘无故的,章寻也同手同脚迈进一步,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
“章寻。”
他抬头,对上汤可林迷惑的眼神。
“你拿我杯子干嘛,我还没喝完。”
“哦。”
章寻放下水杯,退到门口,擅自熄灯,再擅自把房门关上,机械地返回客厅。
他强撑着有些发软的双腿朝门口走去,走至玄关又兜回到电视旁端量那幅相框,直至留意到房门要被打开才匆匆离开。
电梯下行期间,章寻不由自主往后肩瞄去,浅灰色的外套上有两点水迹,令人无法忽视。
他久久凝视着那两道痕迹,手指覆上去一摸。
还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