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过后,章寻到衣柜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手提包,朝门口走去。
“去哪?”汤思哲拦住他。
“回我妈家。”
汤思哲端详他带伤的脸,搂紧章寻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章寻挣开怀抱不语。
“我送你过去。”
“我不想你送。”章寻握住门把紧盯着汤思哲,身子往后仰,眼里有抵触和抗拒。
汤思哲目光一沉,他眉头紧锁,抓着章寻的手腕不放。
两人不声不响地在玄关里对峙,寸步不让,相视不语。
半晌,章寻喉间溢出一声苦笑,他把提包扔下,甩开汤思哲的手,撇下一句话,“你放心吧,我就说我摔倒了。”
他一路疾走来到小区门口等车,偶然有人经过,用余光打量他的脸。章寻把卫衣帽戴上,耷拉着脑袋避开视线。
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章寻抬眼看车牌,不料坐在驾驶座的是他避如蛇蝎的那个人,他重新垂头将左脸缩进帽兜里。
汤可林降下车窗,看了他一会儿,拧起眉,“去哪?”
又来了一辆车,章寻忽略汤可林犀利的眼神,上车离开。
车辆稳步前进,街景不断往后倒,人影憧憧,灯影绰绰,时间如水,不为任何人停留,因此章寻把汤家的人都丢到脑后。
方惠开门时看见章寻低着眉眼站在楼梯间,光线昏暗,显得他的神情更晦暗,明明个子挺拔,人却蔫了吧唧的。不过几周不见,看上去不仅骨瘦形销,脸还破相了。
她把章寻拉进门,不悦道:“你的脸怎么了?”
章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摔倒了。”
“怎么摔得这么严重,没块好肉。”
两人往客厅走,章寻接过温水润嗓,把路上编好的说辞缓缓道来:“我骑共享单车下坡,有一只鸟不知怎么直直朝我扑过来,我摇晃着单车躲开。等我抬头继续看路,突然有人从坡下穿过,那个坡很陡,刹车又不太灵,车子冲得很快,那人僵在原地不动。我只好把车头一横,连人带车摔在坡上。”
听上去真够惊心动魄。方惠缓了好一会儿才收起下巴,她上手抻了抻章寻的手臂,“其他地方没伤到吧?”
章寻摇头,“穿得很厚。”
母子俩面面相觑,方惠端量他挂彩的脸,没精打采的,像被苛待了一样,那股锐气没了,好像硬壳被偷走,只剩软肉,委屈巴巴。
几乎是一瞬间,方惠想起章寻非常小的时候,虽然长得文弱,但性格还不像现在这么内敛,在外受了欺负就回家向他们告状。他爸从不懂安慰人,只会板着脸让章寻自我反省,和豆丁小的儿子说些大而空的道理。所以章寻后来只找她告状,方惠护子心切,每回都带他去找那些熊孩子的家长理论。
直到有次碰上一个蛮不讲理的家长,暴躁起来砸了个酒瓶,玻璃碎片飞到方惠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从此章寻就不告状了,不知是没人再欺负他,还是他听从父亲的教诲选择自我反省,章寻只会偶尔抓住她手臂不放,这时方惠便知道儿子在需要她。
比方说现在,章寻揪着她袖子,攥得很紧。
方惠心有所感,轻抚他柔软的头发。
章寻一头扎到她肩上,一声不吭。
良久,方惠柔声道:“要不要在这留几天,你太瘦了,妈看不下去。”
章寻没开口,只是抓着母亲的手臂。
在外时精神绷着还浑然不觉已空腹一天,回到家心神安定下来,才开始饥肠辘辘。章寻吃着热腾腾的水饺垫肚子,身心熨帖。方惠在厨房给他做菜,章寻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霎时间回想起高中的那段日子。
章寻升高三的时候,父亲走了。章寻面上不显,举止如常,考试一个不落,只是变得更沉默寡言。谁都知道这是关键节点,班主任与他父亲是同事,对他多留了个眼。所幸一切风平浪静,唯一吊诡的是,每次模考结束,章寻父亲曾经的办公位上总多出一张章寻的成绩单。
班主任与方惠聊过此事,拐弯抹角说这对于章寻而言也许是一种缅怀,但可能会给其他老师带来困扰,难免心里发毛。方惠干脆辞职一年在家全心全意关注儿子心理状况,两人每个夜晚一如此刻——一人吃着宵夜学习,一人在厨房忙活。母子二人相互陪伴捱过那段灰色的日子。章寻争气地考出高分,是他不苟言笑的父亲听到后会喜上眉梢的成绩,所以他的高中生涯几乎没留下遗憾,唯一可惜的是,喜讯来得太迟。
报考学校时,章寻毫不犹豫选择了现在这所以生物为王牌专业的名校,学校坐落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北方城市,从南飞到北,他义无反顾来了,说自己要朝生物医学的方向深造。方惠心领神会,只是笑着问他那为什么不去学医,章寻当时答:“我不想亲眼看见人死。”
走神好一阵子,饺子都凉了,章寻却像被热气熏到眼,熏出两滴泪,“啪嗒”掉进汤里,形成记忆的一部分,浑浊不清。
绷紧的弦断了,章寻彻底沉寂下来,痛定思痛,他开始在颅内抽丝剥茧地整理这些天发生的事,感情迅猛得像洪水猛兽,以至于回过头看,从平稳到紊乱,不过历时两个月。
两个月,汤家的人合演一出“罗生门”,无需排练对戏,台词说得游刃有余、天衣无缝,只有章寻毫无准备,被推上台丢人现眼。
演完了,元气大伤。章寻待在家自我疗伤,哪都没去。他有时坐在书桌前呆滞地望窗外成片成片的新绿,有时蜷在沙发上木然地看布艺上的格纹,脑子一放空就是一天,只有在听到方惠要出去与邢平跳舞时才给出反应。
他不假思索问:“妈,你会不会被骗?”
方惠感到莫名其妙,瞥了眼沙发上全神贯注看纪录片的儿子,那创可贴仍顽固地贴在脸上。她走过去好笑道:“我被骗什么?老邢比我实诚多了,我骗他还差不多。你问这个干嘛,你被骗了?”
“嗯,”章寻没有否认,“我坐地铁被骗钱包。”
方惠一惊,心想她儿子最近的经历真是一波三折,得找个时间去庙里拜拜。她问:“追回来没有?”
“不想追了,里面只有现金。”
“那就当花钱买教训。”方惠看他抿着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替他理了理遮挡眉梢的那绺头发,“不要想了,反正都过去了。”
章寻点头。
对,不要想了,反正都已过去。方惠走后,章寻来到卫生间撕下创可贴。
几天过去,血肿已消,余下淡黄色的淤青,看来在家疗养的效果不错。轻触伤口,已经不痛了,新陈代谢,痛感是可以随时间消亡的。最后一步,把心里的苦水一倒,疮疤便痊愈了。
他来到卧室,看着床头柜上那幅相框——五岁大的章寻骑在父亲脖子上,两人都在笑,显得他父亲是个多和蔼的人。
章寻明白这是他父亲为数不多情绪外露的时刻,越长大,自己的性格就越向他爸靠拢,沉默少言,父子俩谈到学习才有话可聊。章寻时常在心底埋怨为什么在学校面对老师,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位更严厉的老师。这位板正的教师甚至在逝世前一天、呼吸异常困难的情况下,还在叮嘱章寻要学无止境。
两人甚少交流,更遑论交心。但是此时,章寻坐到床沿边面对那张照片,低下了头,向死去的父亲坦白:“爸,我被骗了,是感情,不是钱包。”
毫无疑问得不到回应,章寻捂着脸,叹了一声,声音闷在掌心里显得困顿:“别再叫我反思了,我已经被骗了。”
相框里的男人不应声,只是在笑。章寻开始思考他爸会怎么安慰人,一个把学问挂在嘴边的教师,一个临死前嘱托他要学无止境的父亲,大概会说,只有知识不会骗人。
它们有逻辑,能增值,你汲取了它们的养分,它们就托你飞得更高。很可惜,他的父亲穷尽一生在书海翱翔,最终还是归入尘土。但无论如何,凭他父亲面对书卷偶尔的展颜一笑,章寻相信他曾尽兴地飞过。
十分钟后,章寻打开草稿箱看着那封邮件,不断地想,他被骗,付出了代价,现在醒悟过来还不算迟。那他被搁置的理想呢,尽管重新捡起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但人生这么长,难道给他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鼠标一点,将邮件发了出去。
实验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静。虽然以往也不吵,但好歹会交流几句,眼下的状况是静到犹如无人在场,只有使用仪器的声音。
章寻本就沉闷无话,旁人难以察觉到他的异常,倒是一向爱闹腾的江仪和王浩一如今闷头苦干,愀然作色,转性了似的。
个中原因,三人心知肚明,没有见怪。就是章寻在指导一位师弟实验操作时听见他问:“师兄,他俩怎么了?”
“实验时不专心,数据没了。”章寻盯着他的操作台说。
师弟面露惊恐,埋头不再言语。
傍晚时分,三人一同去吃饭。刚走出大门,章寻脚步一顿,看见汤思哲站在石柱旁,手里拎着一个油皮袋。
“王婶家的。”汤思哲握住章寻的手,把袋子塞到他手里,执拗地看着他。
章寻不语。
王浩一意识到气氛不对,挠挠头装傻,拖着江仪离开。走出一段路后才低声嘀咕:“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下该和好了吧。”
江仪鄙夷地冷哼一声,忍不住敲打他:“买个饼就想得到原谅,没诚意,只有师兄那种心软的才吃这套。我要是这样去哄阿娇,我俩彻底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