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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反骨

自由行 白滚水 4139 2025-04-23 07:23:19

傍晚时分,晚霞猩红。

章寻做完实验去上厕所,看见办公室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他收拾完也准备离开。刚踏出门,他余光瞥见王浩一在走廊尽头抽烟,这高大的男人此时有些佝偻,怔怔地望着廊外的银杏树。章寻站在远处观察他许久,朝他走去。

“给我一根。”

王浩一往旁边瞄一眼,错开目光,朝盆栽弹了弹烟灰,继续抽自己的烟,“你又不会抽,别浪费我的烟。”章寻嘴角一扬,没占他便宜,将手插进衣兜里与他一同看那棵银杏树。

五月,银杏染上初夏的葱茏,像绿色的扇贝挂满树梢,风一吹,树叶如风铃发出悠扬的余音。

一声叹息混在烟雾中从王浩一嘴里飘出来,被章寻捕捉到了。他盯着那抹白雾沉思半刻,不再以师兄的身份站在这,只是作为朋友询问道:“嫂子什么时候生?”

那烟头的火星子黯淡几分,王浩一不言,喉间溢出一道轻笑,听着没有实感。章寻感觉不对劲,一瞬不瞬地端详他,王浩一视若无睹,抽完一根烟从烟盒里掏出最后一根,烟盒空了,垃圾桶顶的烟灰缸全是零乱的烟头。章寻抬手搭在他肩上,喊他的名字。

“和我讲讲。”

王浩一抿唇,丝缕的烟雾从鼻子喷出来,他呵了一声,自嘲道:“你提醒我了,我还有孩子,我孩子七月就出生,孩子他爹连七月都不知捱不捱的到。”

章寻皱起眉,“你干嘛你?”

“我干嘛我?我论文又被卡了,那老头就是觉得我好欺负,为了留着我这苦力给他做横项,偏不给我投论文,发邮件不搭理我,一搭理就给我挑各种刺。他大爷的他要做的这些项目和我毕业论文有啥关系?!我已经延毕一年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把论文写完也不让我毕业,再延毕我就三十岁,我三十岁还只能拿一千块补贴过日子,我喝西北风就算了,我家人呢?难道我孩子一出生就让他活活饿死吗?”

王浩一狠吸一口烟,咳了咳:“我当初考上大学,我们村长还搁村门口拉横幅——‘热烈祝贺本村王浩一金榜题名’。我现在都没脸回去了,你说我读这么久的书,既读不出名头,也挣不来几个钢镚儿,我继续下去还有意思吗?我们村的王熊卖煎饼都挣了两套房,我连给我孩子买罐好点的奶粉都要犹豫,干脆他叫一、我叫熊算了,指不定我下次回村,那横幅就拉在我家门口,写‘王家狗熊无颜见江东父老’。”

章寻见他咳嗽得厉害,抢过他的烟,“别抽了。”

“我就抽,我剩这点乐趣都不让我做?”王浩一抢回来,“让我读书改变命运,我读了;让我三十岁前成家,我成了;让我立业,我连毕个业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尽这么多力,我的生活好起来了吗?写个毕业论文还让我致谢,谢这个谢那个都是虚的,我只该谢谢我没从这里跳下去!”

话音刚落,章寻一把夺过他的烟捻灭,眼里蹿着两丛怒火,“你读个书要死要活,值得吗?!”

“我就贱命一条!”

“你给我等着,我找他说去!”章寻转身就走。

“你回来!”王浩一拽住他,“我王浩一再孬种也不想拖累别人,你没毕业你出什么风头?”

章寻冷冷地逼视他:“你如果今天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拖累我。”

两人你追我赶来到导师办公室外,章寻指着墙角命令他:“你站在这别动。”

王浩一不听,仗着身高优势又高又壮的挡在他面前,这时章寻恢复师兄的身份,目光如剑,端出平素在实验室里严苛威厉的样子,不与他多言:“站过去。”

气势比身高高八个度,王浩一的优势成了虚势,他最怕他师兄摆出这副脸,每每看到连做实验的手都要抖几抖。他鼻孔一翕一张,拧着粗眉走到墙角。

章寻敲了两下门走进去。

朱正坐在桌边给绿萝擦拭叶片,见到来人,转头继续洒水擦叶:“什么事?”

章寻站在门边不动。朱正看他没动静,便放下喷壶坐到沙发上,倒了一杯茶润喉,先发问:“你和那边聊得怎样了?”

“老师,”章寻伫立在沙发边,开门见山说,“有人反映您最近太忙,压着学生的论文忘记批。”

朱正一怔,放下茶杯问:“谁反映的?”

章寻含糊道:“您带的几个学生都要毕业了。”

“你坐下。”朱正扇柄一指长沙发,直至章寻坐好了,朱正与他平视须臾,沉声道,“是王浩一吧?那你转告他,我不批,有两个原因,一是文章毛病多;二是我认为他还达不到作为一名博士生毕业的要求。”

“老师,根据本专业博士毕业要求,读博期间需在国内核心刊物或国际重要刊物上至少发表两篇学术论文,这就是一位博士研究生毕业的硬性要求。您是博学的老教授,要求高很合理,但以你个人的要求去评判学生应否毕业,是否有失公正?文章有问题可以反复修改,据我了解王浩一对此很配合,只是您不常给他反馈意见。”

朱正展开折扇,缓缓地扇风,“你的意思是我要求太高,逼着他?哪个学生我不是这样要求的?”

“我身边许多攻读博士的人,都会管理一个实验室,都有发现和分析问题的科研思维、独立进行科学研究解决问题的能力,王浩一也不例外。”章寻语气一顿,补充道,“您不常待在实验室,也许注意不到,不代表他不是这样的人。”

朱正一错不错盯着他,突然笑了,合上折扇说:“论文我晚点会看,你出去。”

章寻一动不动,“请您给个准确时间。”

朱正不满他的得寸进尺,讥诮道:“我最近四处奔波忙里忙外揽项目,连自己睡觉都没时间。实验室这么多项目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这些项目,你们哪来的补贴?王浩一手头不也有课题吗,我有少给过他一分钱?”

“老师,谁的时间不是时间?王浩一现在家里有三人,还有老家的父母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一千块养得起这么多人?您孙子做一次透析都不止一千块吧。”

朱正不答,轻吹热茶。

章寻看他无动于衷,继续说:“何况这还是缩水的补贴。”

“你什么意思?”朱正喝茶的动作停住。

“实验室里都在传您给学生时不时发笔劳务费,接着又以各种的理由要求学生把钱转去小老师账户上,再转去哪,我无从得知。我想财务处也不知道这笔经费的最终去向。”

章寻补充道:“大家也只是私底下说说。”

桌面发出“咚”的闷响,茶杯里的叶子晃晃荡荡。

朱正厉声说:“章寻,你待在实验室这么久还不知道规矩?打印纸的钱不是我垫付的?平时各种出行的交通补贴都谁出的,这些费用财务处会报销吗?”

“不会,但不至于分开这么多笔钱转,也不至于非得给不同人转,更不至于大几千的转。实验室有专门负责财务的学生可以对账,或者去财务系统看这笔钱本应拨到哪里。”章寻毫不避忌地对上那双犀利的眼睛,“之前实验室缺耗材,大家只能省着点用,一直在等经费,现在钱拨下来了,器材却迟迟不到。”

两人针锋相对,朱正才知他学生“深藏不露”,平时一声不吭,还以为是一心向学、心无旁骛,原来暗暗把所有事都记着,这细胳膊细腿的不长肉,光长了一身反骨。

还替人出头。朱正哼出一声提醒他:“你别忘了你还没毕业。”

言尽于此,章寻站起身凝望他:“即便您给我延期毕业,王浩一的小孩也不会延期出生。”他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在软肉上留下月牙的形状,不知不觉,外面的天也黑了,“算起来,那小孩就比你孙子小几岁。”

朱正移开目光,打量起这不大的办公室,他坐在这好几年,送走了一批一批的学生,眼睁睁看着绿植更替,装潢翻新,办公室里堆的东西越来越多。朱正开始怀念刚搬进来时的简洁,怀念学生时代的纯粹,他心中一阵唏嘘。

他老了,明年就退休,临别之际还要与学生扯嘴皮子,无关学问的嘴皮子,难道他活到这个年纪只剩这些钱财功利可以讲了吗?那真是越活越没意思。

他啜了一口热茶,喝到几片茶叶,翘起舌吐出去。那青绿的茶叶浮在热汤表层,不肯沉下去。

朱正暗忖,愣头青。

章寻离开办公室,看王浩一听话地站在墙角垂头自省,对他说:“月底前把论文改好投掉。”

王浩一嘴唇嗫嚅片刻,瓮声瓮气道:“他有没有为难你?”章寻摇头。

两人离开实验楼往外走,王浩一心中的大石落下,脸上却不见喜色,缄默不语走至大门口,突然问:“师兄,我是不是没能力做科研?”

他紧盯着章寻,鼻子发酸,他不像章寻早早就达到毕业要求还心有余力做感兴趣的研究。明明学校是自己考的,专业是自己选的,王浩一却感到越坚持越穷途末路,他逐渐尝不到成功的甜头,从喜欢变得逃避,从擅长变得吃力,王浩一怀疑自己选错了。

看章寻久久未答,王浩一也不为难他,勾唇勉强一笑,却不知自己笑得很难看,五官皱成一团。

章寻轻叹一声:“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够格评价别人的能力吗?”

王浩一知道他在安慰人,又难看地笑了,正欲与他告别,忽然听见章寻说:“在我看来,更像是你的处境不适合做科研,你那么多家人要养,你孩子还要出生,换我也没法两头兼顾。我说的是实话,我家里出问题时我就做不好实验。”

“我和你同在一个实验室这么久,不觉得你的能力比大家差在哪里,既然大家都能做研究,你为什么不行。你只是有些习惯不好,比如做简单的实验不爱标记样本,说几次都不改,最后弄混了在那哭天喊地。”

章寻见他扁着嘴在吸鼻子,无奈道:“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这是一门很刁钻的学科,需要全心全意爱它的人,如果你暂时做不到,就休整过后再来。”章寻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

王浩一黝黑的脸布满水痕,好像黑暗中的水母触须在莹莹发亮,他不接纸巾,不客气地扎进章寻右肩抹眼泪,搂着章寻嚎啕:“师兄,我好爱你!”

他边抹泪边掉泪,谁料一边脸还没抹干就被一股力量推到墙上,后背吃痛,王浩一龇牙咧嘴地瞪着那莫名出现的男人,那男人怒视着他:“你爱谁?!”

“你哪来的疯子?”

“我问你爱谁?你给我说清楚!”

保安大爷坐在保安亭边上看热闹,一旦走出这门,你在外面打得头破血流都不归他管,大爷抖着腿悠闲地叹茶。

王浩一蹬前两步:“我敬爱我师兄,关你啥事儿,你谁啊?”

汤可林气还没顺过来,胸膛一起一伏的:“我是他司机!”

王浩一感到荒谬,他怒极反笑:“还司机,你丫开地铁的?”

汤可林一梗,上前逼近这傻大个:“你姓什么名什么?今年多大?家在哪?家里几口人?做什么工作?你今晚为什么和他在一块儿?”

“我,王浩一,第一的一,王村八钢路担子巷11号......”王浩一昂首挺胸说到一半止住话头,撸起袖子露出手臂青筋,威胁他,“查我户口?你有分寸感吗?”

什么王八蛋?汤可林反问他:“你有分寸感吗?突然抱着人表白,人家和你熟吗?你问过他意见吗?莫名其妙!”

王浩一磨着后槽牙,冲背后一吼:“师兄,你先撤!我给你治治这王八羔子。嘿你这跟踪狂还挺嚣张,你姓什么名什么——”

“人家早就撤了还搁这瞎吵。”保安大爷轻飘飘地插了一嘴。

两人身躯一震,同时往右侧望去,只见章寻已走远,留下冷漠的背影。

汤可林掰过王浩一的肩膀追上去,王浩一见状,紧随其后,汤可林回头用眼神恐吓他:“别跟过来。”

王浩一今晚被两人下命令,一股不爽油然而生,他师兄就算了,这人以什么身份命令他?再说去车站就这一条路,不让他走,这路给他买了?王浩一大摇大摆跟在两人身后。

汤可林快步赶上去碰了碰章寻的手腕,看见他扭过头说:“别跟过来。”汤可林心里霎时团出一股闷气,让那二货抱却不让他跟,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吗?他不远不近像块狗皮膏药跟在章寻背后。

两人一路无言走进地铁站,进到同一节车厢,章寻随意找到位置坐下,汤可林站在他斜对面倚着门边的扶手。

章寻目不斜视看车窗,只觉有一道眼神光明正大落到他身上,两站过去,那道视线丝毫未移开,没有分寸感。

渐渐的,章寻发觉对面坐着的乘客也在用余光打量他,章寻倏地低下头,终于忍无可忍翻开联系人把汤可林放出来,发:[别盯着我。]

对面发来一个欠扁的“右哼哼”。章寻抬头瞪去一眼——

汤可林模仿表情,脸往右边一别。章寻恼羞成怒,脸也往右边一别,眼不见为净。

两人梗着脖子坐到站,乘客纷纷下站,人挤人,站在门边的汤可林却不动。章寻无视他往外走,出车门的那一瞬,手背被轻轻挠了一下。

披星戴月,行人赶路回家。

章寻沿街慢步,知道后面跟着人,并且与他相距不远,甩也甩不掉,铁了心要跟他回家似的。

许多门店已打烊,彩灯一盏盏熄灭,不留给两个夜归人,一条黑路彼此伴着走到底,章寻倏然闻到丝缕烟草味,他垂下眼帘没回头。将要走到小区时,手心被捏了一下。

章寻脚步一顿,瞥见汤可林往深巷走去,人逐渐被黑暗吞没,唯剩烟头的火星子亮眼,那抹橙红离他越来越远,与除夕夜背道而驰,慢慢缩成尘埃一样的大小,微不可察,最终在墙边停下。

烟雾很少,且极快消散。一旁的咖啡馆仍未闭店,灯牌闪烁,章寻借光凝望黑洞洞的巷子半晌,走了进去。

作者感言

白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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