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便利店尤其冷清,店里唯有一位客人坐在窗边,陪着那只附在窗上的苍蝇。
汤可林叉了颗鱼蛋扔嘴里,嚼两下,淡而无味,于是放下签子逗苍蝇,苍蝇飞了不搭理他。今晚他不知怎的想还原那夜的情景,想验证一下究竟是苍蝇爬树稀奇,还是鱼蛋好吃,现在东西齐全了,却发现并不有趣。
索性脑袋放空去看窗外的树。
手机振动了两下,钱晟发来一条信息:[完蛋了我。]
汤可林懒理他大惊小怪的信息,直接回一句“活该吧你”。两分钟后,他收到了一条钱晟的长消息。
——我昨天不是去看那什么天使的电影吗?里面有段戏是女主亲男主的嘴巴、脖子、眼睛。以防你不知道,我来解释一下,嘴是爱,颈是欲,眼睛是思念。这种酸掉牙的剧情,我看看就睡了,没放在心里。
——然后那个男人送我回家,分别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亲了一下我的眼睛。
汤可林皱了皱鼻子。
——亲的左眼,你知道的吧,就在心脏上面。我的心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跳,怀疑心脏出了问题,汤可林,你有没有好的外科医生介绍。
给你介绍精神科医生还差不多,臆想症犯了。汤可林腹诽着,给他发完“心不跳就会死”,轻轻地把钱晟屏蔽了。他垂头走出便利店,碰上两只狗在店门口亲热,追着彼此的尾巴兜圈。汤可林愤恨地瞪去一眼,看了看手机,晚上八点,回家睡觉。
随便你们爱谁,只要别在我眼前招摇过市。
他匆匆离开,蓦地瞥见小区门口那灯柱旁站着一个人,不太舒服地弯着背,路灯明黄,却把他的脸照得惨白。汤可林一怔,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怎么了?”
章寻不答,扶灯柱的手因疼痛攥得更紧了,手背绷出分明的筋脉,他冷汗涔涔,唇色发青,手指哆嗦。
汤可林急得干瞪眼,俯下身要把他背上,章寻纹丝不动;心无杂念去抱人想扛起来,章寻幽幽看他一眼,汤可林只好退开半步。
一辆计程车停在灯柱前,章寻缓慢又艰难地挪动,汤可林给他打开车门,把章寻扶进去,再强行把自己塞进去。
司机师傅问:“仁和医院是吧?”
汤可林看向一旁的人,“仁和医院?”
章寻声如蚊蚋:“嗯……”
“没事儿吧老弟,堵车啊,至少得走十分钟。”
汤可林又看向一旁的人,章寻不言,咬着腮帮,呼吸有些不稳。汤可林握住他的手,一会儿按掌心,一会儿揉虎口,最后十指紧扣,抚摸他的指腹。
章寻无力理会汤可林趁人之危占便宜的行为,他靠在椅背闭目养神缓解痛感。今晚偏偏车流拥堵,每隔两分钟睁眼看窗,还是那番街景,章寻舔了舔干燥的嘴皮,轻轻吐出一口气。
汤可林摩挲章寻的手指骨节,“你休息吧,到了我叫你。”
师傅从后视镜瞄到后排如胶似漆的两人,咳了咳,道:“今晚附近有音乐节,还请了大明星来唱,全来这看表演,车都不好打。没办法啊,忍一忍吧,过了这路口分流了就畅通了。”
汤可林没接话,章寻似乎真的很痛,紧闭的双眼一皱,额角滑下一滴汗,汤可林伸手揩去,替他擦了擦额头。
师傅又说:“我才送了一车人去音乐节现场,就你们上一单,那场面热闹啊,乌泱泱一片,差点把我耳膜震破了,我寻思今晚请了哪尊佛啊?在那蹲了一会儿,一问,原来是黄峰。黄峰我认识啊,之前我跑外地的单,那会儿黄峰还没火,连配车都没有,我接到他,看那小伙长这么俊,问他是不是明星。他说他还没出道,我说他日后肯定能大红大紫,你看我说对没,都开演唱会了。”
章寻混混沌沌的,感觉耳边嗡嗡作响,痛感越来越强烈,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难受地拢紧掌心抓住那只温热的手。
汤可林的手背被挠,一股电流窜上脑门,又酥又麻,他拇指轻蹭章寻的虎口以示安抚,低声道:“很难受?”
“黄峰当时还给我签了个名。”司机师傅瞥一眼后视镜,问,“你俩是不是......”
管你黄峰还是马蜂,安安静静就是好蜜蜂。汤可林看章寻咬紧牙关十分痛苦的模样,便皱着眉对师傅说:“大哥,你行行好让嘴巴歇一歇,我求你了!”
师傅对着后视镜翻了一眼,怒道:“你行行好把安全带系上吧!吃罚单我赖谁?”
“哦。”
十分钟后,车停在医院侧门,汤可林先一步下车把章寻抬出来。刚站定,那车就“嗖”地冲出去了,两人吃了一嘴车尾气。汤可林心里对着那车屁股骂骂咧咧,眼见章寻痛得近乎昏厥,汤可林不容分说把他背上。
轻得很。汤可林心里辱骂汤思哲苛待人,从侧门到急诊科有一段路要走,他走出两步,听见章寻闷声说:“好想吐。”
声音听上去虚弱、委屈、愤恨,还吸了吸鼻子,倒在他背上哭的感觉。汤可林没敢往后看,他想起昨晚流下一滴一滴泪把他手帕浸湿的章寻,满目泪水,但倔强地不肯溢出一声啜泣。
此时此刻,远处的救护车在鸣笛,震耳欲聋,却盖不过一声来自章寻的呜咽,轻飘飘的,钻进汤可林耳里,把他定住了。
汤可林抬头看夜空,那月亮分明被暮云笼罩,却好似能刺疼眼,云雾飘渺,从明月前移开了。他低头看脚尖,蚂蚁避他如蛇蝎,绕过他的鞋尖离开了。他喉结一滚,耳畔的那道呜咽潜入黑夜中,也消失了。
汤可林这一刻很想抓住点什么,从小到大,不属于他的离他远远的,属于他的也不要他,他索性两手空空上路。没习惯之前觉得孤苦伶仃,习惯之后觉得一身轻便,久而久之便不肯改变这一旧习,再也不愿捎东西上路。其实独来独往的滋味也不错,没人愿意收留他,他也不愿为谁停留,扯平了,照样好好活到三十岁,自在随心。
但是每天一睁眼看见床头柜上的那包烟,一周过去,烟盒居然还是满的,汤可林知道自己在发生看不见摸不着的变化,具体不在烟的数量,而是体现在他起床想点一支烟醒神,烟在,打火机在,瘾消失了。
他看着烟卷里的烟草,闻了闻,却提不起神,反而闻到苦杏仁的味道,中毒了;叼在嘴里,窗外是青天白日,幻化不出白雾。那一瞬间汤可林心里有一个小人在下楼梯,稍不留神踩空好几阶,他慌忙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直直落到地上,掉回阴沟里,变回人人喊打的老鼠,四处逃窜,失魂落魄。
他低头看见章寻的手紧紧揪着他袖子,指节泛白,把他当救命稻草似的,忽然让汤可林觉得自己这老鼠好像也不至于太讨人厌,不至于一无是处。
老鼠就老鼠吧,反正章寻是科学家,在他手下死去的老鼠都实现了自我价值,被好猫抓住的就是好老鼠,他应该庆幸自己是落到章寻手里,否则碰上其他坏心眼的猫,他还得在阴沟里多逃匿几年。
汤可林咽了咽,盯着远处昏黄的路灯说:“章寻,以前是我犯浑,没把你好好对待,我没想糟践你,是我太笨了之前没想明白,是我说错话。我现在脑子转过来了,当老鼠就老鼠吧,反正你以前说你最喜欢小白鼠,我当老鼠我还往脸上贴金了。虽然这俩品种不太相似,但你要是嫌脏,我就把自己刷干净,我乐意。你嫌我恶心,你就吐吧,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行不行,对不起。”
章寻头昏脑胀的,不明白他突然在真情实感什么,又老鼠又小白鼠,他听不懂,只知道自己是真快撑不住了。他攥紧汤可林的手臂虚弱道:“我说我肠胃炎犯了好想吐。”
“哦。”
章寻从厕所出来时双腿打着哆嗦,弱不禁风的模样。汤可林迎上去把人搂住,给他轻轻顺背。章寻整张脸看上去毫无血色,只有眼皮泛着红,此时蔫了吧唧地靠在汤可林身上,吐得有点神志不清,木然地睁着眼。
“去打针?”汤可林耳朵有点红。
章寻点点头,汤可林带他去打点滴,把人安置好了,再拿病历单去开药。等汤可林拎着药回到输液室,章寻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汤可林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气忸怩道:“你喝那么多酒干嘛,你有什么不高兴冲我来。”
章寻不答,身子越来越歪,快要躺倒在椅子上。汤可林替他纠正方向,把他的脑袋拨到自己肩上,章寻睡得很熟,呼吸匀称,顺从地挨着,没有躲开。
那个音乐节举办地点离医院不远,大约快结束了,喧哗声不绝于耳,为肃静的医院平添一丝热闹。汤可林望向窗外片刻,心没有因此躁动起来,仿佛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无比沉静。
两块瓷砖,把他们两人与外界隔绝开。他和章寻所在的位置占据了两块瓷砖,是医院里、世界里的以及宇宙里的两块瓷砖。
汤可林发觉他要的不多,仅仅两块瓷砖和一个章寻就够了。
点滴在流,时间在走,汤可林希望这个晚上再走得慢一点点,他一垂头便碰上章寻的头发,发丝柔软地蹭着他的脖颈,那股痒感又要冒出头来。汤可林忍了忍,强行按下了痒感,心却扑通扑通,好像犯了病。
他看了看时钟,晚上十点,适合睡觉。汤可林歪头轻轻靠着章寻的脑袋,与他一同陷入沉眠。
翌日清晨,汤可林买完早餐走回医院,撞见章寻从大门口走出来。他愣了愣,正要和他说话,余光刺探到后面跟着的汤思哲。汤可林嘴巴动动,不吭声了。
“小叔?”汤思哲有些惊讶。
汤可林语气平平,“我来体检。”
汤思哲略一颔首,见他小叔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小寻不舒服,带他来看病。”他说完,和章寻低低说一句后往停车场走去。
汤可林死盯着汤思哲的背影,忘记自己与他的亲戚关系,把汤思哲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还你带他看病,昨夜连你半个魂都看不到,绕去太平间躺着了。这都好意思往自己身上揽,装的像模像样,你丫就是章寻昨晚吐出来的东西,再来晚一点直接冲进化粪池。
他愤懑地腹诽半天,听见一旁沉默许久的章寻说:“谢谢。”
汤可林被这短短两个字扎破表皮,倏地放了气,他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不去看章寻的眼睛。
不一会儿,汤思哲把车开到门口,章寻没再说多余的话,径直上车。
被截胡了。汤可林死盯着那车扬长而去的背影,怒火中烧,那悠然自在的车屁股,带着一丝小人得志的可恨,真想往上面踢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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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更,实际上又把存稿发完了(-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