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交心痛哭过后,三人互相你看我,我看你,眼睛也肿得像同门,自此建立起更为深厚的革命友谊。在这古板严肃的实验室里,多了一分湿漉漉的人情味,它不会随泪迹风干而消逝,只会在下次晚霞出现时萦绕心间。
三人肿着眼睛各自告别,王浩一跑五条街买豆腐脑回家,江仪回去没有阿娇的同居小窝。
章寻哪都不想去,坐在办公间里跑代码,间歇性放空大脑。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注意到晚霞已经消失,夜幕降临。
天色昏沉,外面亮着华丽炫目的彩灯,不比工位上那盏台灯来得亲切。城市夜灯再夺目,映入的也是每个人的眼,只有桌上那盏小灯独属于他一人。无论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还是在鸦雀无声的办公间,这个夜里唯有这盏灯与他作伴。
手机传来一阵震动,是汤可林的电话。在此之前还打来两通,一次是他刚离开酒店的时候,一次大约是三人抱头痛哭的节点。章寻盯着那上面的备注三十秒,那边挂断了电话,章寻把手机关机。
身体接近透支的状态,下面甚至还隐隐发痛,然而精神却像绷着一根弦,脑袋发胀,时而晕眩时而清醒。
桌上的电子钟坏了,定格在早上七点二十九分,产生一丝昼夜颠倒、时光扭曲的错乱感,令章寻理不清究竟活在昨日,还是未来,他只是麻木不仁地坐在椅子上摆弄屏幕中的数据。
泄愤,以和平内敛的方式。
一排排代码与灯光交织,慢慢构成一条地平线——天亮了。
华灯暗下,晨光升起。章寻转动干涩的眼球,起身时稍稍站不稳,他闭眼缓了缓,保存构建出的胆管癌预后模型,关上电脑来到洗手间。镜子里的人神色颓唐,萎靡不振,一副苦情相。
章寻洗完脸收拾东西走出办公室,那一刻办公室的时钟进入早上七点二十九分,天边泛起鱼肚白,昨夜的失序回归正轨。
周一早上,地铁站人头攒动,章寻的学校在六号线终站,一个大型商圈附近,大清早出站的人多,入站的人少。
章寻站在步梯缓缓下行,隔壁上行的扶梯站满了人,显得独占一条道的他像异类被围观,章寻知道自己看上去很糟糕,他偏过头看广告板避开旁人的打量,心烦意乱。
回程的车厢空旷冷清,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位面目黧黑的老伯,头发凌乱,鞋面上、裤腿上全是泥印。
两人对视一眼,章寻迅速移开目光,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说:“老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忙再拼也要珍惜自己啊。”
章寻睁开眼,瞧见对面那大伯笑得不见眼,露出两根粗牙,这节车厢只有他们两人,显然是在和他说话,他点点头,没吭声。
大伯扬了扬自己满是尘土的衣袖,道:“你看大哥我,破衣破鞋,每天打三份工,早上去洗盘子,下午当搬运工,晚上送外卖。照样该吃吃该睡睡,一餐都不亏待自己。没好的身体素质,哪有精力折腾,有命赚钱没命花,你说是吧?”
章寻勉强一笑,“我明白。”
大伯往兜里摸出一个老旧的皮质钱包,边边角角已经磨坏了,夹层塞着一位青年的证件照,长得眉清目秀。
他坐到章寻隔壁说:“这是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已经出来工作了,拼死拼活,上个月刚确诊肝癌中期,治不好了,能活多久就多久呗。”
大伯摇摇头感慨:“那会儿他还刚升职,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料,上一秒还欢天喜地,下一秒就晴天霹雳。”
章寻直视他,喉咙紧涩,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我是看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才想劝一劝,你别嫌大哥唠叨。”大伯语重心长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愁得过来,你还年轻,要好好活啊。”
章寻掩脸忍泪,哽咽道:“谢谢您。”
大伯伸手拍拍他的肩。
两人说了五站掏心窝子话,一同下了站,互道珍重。章寻目送大伯离开,直至那道身影没入人流无影无踪,他才慢慢朝出闸口走,脚步异常沉重,人像挑着千斤担负重前行。
章寻垂头掩饰眼中的湿润,走着走着,脚步一顿,见到地上躺着那张一寸证件照,行人没注意往上一踩,留下肮脏的印迹。
章寻环顾四周,看不见大伯的身影,怕是不小心落下的。他把照片捡起擦了擦,放到一旁栏杆显眼的位置好让大伯回来找。
他凝视上面的青年,虽未见过真人,但已视作自己的朋友,章寻默默祝福他剩余的日子快乐无忧,欲掏手机留念,突然神色一滞——
钱包没了,进车厢之前还在。
“......”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包括愤怒。章寻疲累得没有气力再愤怒,心力交瘁,人从千斤重变成软绵绵的棉花,打哪都不出气。
章寻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为什么不直接偷,还要说一番体己话打铺垫呢?
这是骗,不是偷,他平生最恨骗子,人人都披着羊皮靠近他,动之以情地套取他的信任。那个骗色,这个骗财,都把他当作好欺负的下手,戏弄一个人的真心就让你们这么有成就感?
章寻呼出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搓了把脸。好在钱包里只有几百块,他一向不把重要证件放到钱包,这一点他比那个姓汤的有脑子。
算了,就当花钱买教训。
章寻浑浑噩噩走出地铁站,稀里糊涂回到家,看了眼手机,未接电话依旧是那三通。章寻简单洗漱过后回到卧室,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啪”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天旋地转,迷糊之中他睁开眼,不知不觉已回到熟悉的实验室,那操作台上还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是他交代给师弟师妹的事情。章寻想走过去,不料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铁笼里,头顶的笼盖,高得他遥不可及。
这时实验室门口走进一个人,脚步轻快,那人来到笼子前蹲下,是一张他憎恨透顶的脸,那狐狸眼笑着问:“想出来吗?”
离奇的是,汤可林在他眼中显得像巨人,那只大手伸进笼里一捞,把章寻整个人圈在手里。
他拼命挣扎,汤可林终于暴露出心狠手辣的面目,把他扔到固定板上,绑住四肢,托住他的肩胛骨,使他胸腔拱起,连麻醉都不打就直接开刀直取他心脏。
章寻痛得不住发抖,热泪滚滚。汤可林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剪开他锁骨中线,剪取心肌,把他的心脏移除,再毫不留情地剪碎。
培养皿上,堆放着章寻的心脏碎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而汤可林只是笑,他冷漠地欣赏章寻如何反抗、颤栗,最终痛苦地死去。
章寻猛然惊醒过来,胸口发闷,他急切地吸氧,出了一身冷汗。
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眨眼望向窗户,依稀能看出天色已晚。突然之间,后颈被舔了一口,章寻应激一躲——是汤思哲。
男人烂醉如泥,看他躲开,又凑上来,追着他的脖子去啄,拿出西餐厅得来的周边说:“看,你喜欢的那个动画周边。”
章寻不悦地把他推开,往床沿移动。
汤思哲钳制住他的手臂,使章寻回想起方才被捆绑的噩梦,他频频闪躲。汤思哲死缠不放,手箍住他的腰,下体抵在章寻臀部磨蹭,声音沙哑道:“好久没做了。”
章寻挣脱开,冷声说:“我不想做。”
汤思哲听不进他的违拒,穷追不舍,胡乱去亲章寻的脸,吐息间满嘴酒气。他扣住章寻肩膀,膝盖霸道地插入腿间,顶了顶胯,“让我操一回。”
章寻脸色铁青,但一天没进食,手脚无力,屈膝抵开距离,使出浑身解数把这不清醒的疯狗推搡到一边,提高声量道:“我说我不想做。”
他起身要走,被用力一拽倒回床上,脑袋有点发晕。汤思哲附身,挡住他头顶的光,令章寻感到恐惧。男人坐到他腰上把睡衣掀开,蛮不讲理道:“就做一次怎么了,多久没做了?”
说罢便毫无章法地亲上来,下身隔着睡裤不住地往章寻腿间冲撞。章寻被酒气熏得犯恶心,那半软不硬的东西在他身上逞能作怪,显得他只是一个泄欲工具,至于他意愿如何,不重要了。
你们姓汤的,一个玩弄我感情,一个拿我身体泄欲,我就这么不像一个人?
他连解剖小鼠都要顾及三分小动物的心情,这两人糟蹋起一个人来却丝毫不会良心不安,你们汤家,全是吃人血肉的恶鬼。
“我不想做……”章寻恍惚地喃喃自语,身下那驴鞭却着了趣,欲把他裤子扒下更进一步。
这一刻情绪化的不止汤思哲,章寻冷冷拍开他的手,奋力往他腰上一踹,汤思哲始料不及,摔到床下,总算清醒了几分。章寻气得满脸通红,喊道:“我说了不想做!”
汤思哲先是愕然,紧接着心中滋生起被违抗的愤怒,这一脚踢得他体内的酒精横冲直撞,一股怒火窜上天灵盖,积蓄已久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汤思哲擎起身,扬手往那张气恼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力道和情绪一样不受控,“你真他妈清高!”
巴掌声清脆入耳,章寻耳畔却嗡嗡作响,他被扇得别过脸,有那么一瞬差点晕厥过去。半分钟过去,章寻忍了忍嘴边火辣辣的痛感,与他怒目相对,嘶哑道:“你不做会死?!”
他冲出房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往镜子前一站——五指分明的巴掌印附在脸上,嘴角因磕碰流出血。
章寻不断漱口冲去嘴里的铁锈味。清水进,血水出,直至血终于止住。他关上水龙头,僵坐在马桶盖上,疲惫不堪,下意识搓脸,不料碰上伤口,吃痛地闷哼,只好托着右脸放空。
心绪一团乱麻,这暴雨下得真不客气,两天时间把他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但假若时间能倒流,章寻大概会在下雨前再一次踏出门,去墓园献花,再去和汤可林吃饭,撞见汤思哲出轨,然后到此为止,与汤家一刀两断,不再有后续。
外面那人冷静下来,敲了敲门来道歉,听上去十分忏悔:“我刚才酒气上头没控制住,不会有下次了,原谅我好吗?”
连句“对不起”都不说,没控制住所以打人,也就是说平时就想打,只不过憋着。章寻冷笑一下,扯到嘴角的伤口,痛得五官皱成一团,他翻找顶柜里的药箱简单上药。
“小寻。”门外的人央求道。
“让我静一静。”
巴掌印消去,留下显眼的淤青,碘伏擦上伤口带起火辣辣的刺痛,激得他眼眶涌上热泪。章寻盯着镜子中的人,脸色惨白,创可贴虽盖住脸上的淤青,但盖不住左脸的肿胀,一张左右不对称的脸看上去滑稽可笑。
章寻看了一会儿镜中人,眼眶又热起来,搞不懂自己怎会如此狼狈。
他低头洗去将要掉出的泪水,门外的汤思哲再次折返,附带一道手机铃响,“小寻,你有电话。”
章寻不应。
“是唐老师。”
章寻擦眼的动作一顿,拉开一道门缝夺过手机,在汤思哲想推开门说话时把门硬生生顶回去锁上。他坐回马桶盖,怔怔望着来电人姓名。你还打来干嘛?你的行为已经把想法解释得清清楚楚,打电话笑我玩不起?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是性格、职业、为人处世的态度,没有一点是相似的,光靠一个汤家产生联系。但现在章寻累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更没心力与汤家周旋。
因此,在电话铃响停止,四周恢复安谧时,章寻把“唐老师”改回“汤可林”,决定修正所有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