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寻面无表情地把枕头递过去,看见那人体验一番后赞不绝口道:“我也买一个。”
“被子呢,哪种软?”
这是把章寻当成值得信赖的导购了,眼见那人一瞬不瞬等待答复,章寻敷衍地朝卖羽绒被的区域抬了抬下巴,“你慢慢挑。”
他说完便想先行离开,奈何对方的要求无休无止,缠上来说:“你先别走,替我出点意见,我家还没软装完。”
“我眼光不好。”章寻推脱。
汤可林不假思索:“你也知道。”
章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
“我是说,”汤可林本想找补,但一看对方瞪圆的眼睛,起了逗弄的心思,绷着脸说,“嗯。”
这人就是纯属闲着没事干来找骂,章寻在心里骂人,冷着脸往外走。汤可林穷追不舍,絮絮叨叨道:“你上次说的蜂蜜,我还回购了,果然效果不错,你看,我黑眼圈都没了。”
章寻不看。
“现在风水轮流转了,”汤可林拿了个熊猫U型枕卡在他脖子上,“和你一模一样。”
章寻一梗,看汤可林拿多了几个欲往他头上套,推开他的手说:“你要买什么?”
“立柜、沙发、餐桌,剩下的边逛边想。”
两人并肩走着,章寻始终离了汤可林半臂距离,看起来兴致缺缺,安静地听他对一个摆件从内而外考究其性价比,被问到意见时,麻木地说“挺好的”。
汤可林坐到一个双人沙发上试了试质感,看他死气沉沉的,问:“你论文写完没,接下来应该没那么忙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章寻闷闷地应了声,目光落到别处。
“打算去研究所?还是做博后?出国吗?”
汤可林支着手肘,问了一长串,章寻沉默半晌后嘴唇上下一碰,“我去公司。”
“进公司?”这个决定出乎汤可林意料,他疑惑道,“那你之前跑实验室这么勤?还以为你是继续做学术。”
章寻不语,只觉一道视线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自己,久久未移开,他不自在地偏过头。
汤可林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过来。”
这命令下得跟训狗似的,章寻杵在原地不动。他没动身,旁边也没了动静,一分钟过去,空气里静得只余店内轻音乐的声音,章寻忍不住眼珠一转朝那边看,倏地对上汤可林的眼神。
狐狸眼不再带着玩味的笑,一片沉静,底下却似有涌动的漩涡,能把人卷进去剖析拆解,将骨与肉明明白白地陈列出来,再也藏不住秘密。章寻感到了威迫。
良久,这双眼睛再次发话:“章寻,过来。”
章寻眨眼间已不知不觉贴着扶手坐下,僵直着身体,听对方问:“究竟想去哪?”
“耶大。”迟疑不到一秒钟的回答。
这回汤可林总算笑了,气氛归于自然。章寻突然意识到,他与汤可林相处时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气氛与情绪的走势皆由对方把控。他的不悦,是汤可林故意为之;他的愉悦,是汤可林有意调动;他的平静,汤可林要随机打破。
这个狡猾的男人,根本不屑于占据一具笨重的肉身,他只享受把人的念想翻来覆去地把玩,只因它们是轻盈的、自由的、复杂多变的,征服它们更有成就感。
“我熟。”汤可林说。
“你是?”
汤可林摇头,“我在隔壁UConn读商科,偶尔过去看一看。等你到了那,周末一定要去UConn尝尝那里的冰激凌,我们学校有农场,冰激凌都是用自产的蛋奶做的,新鲜浓稠,量多还便宜。路上碰到那里的哈士奇,上去摸一摸,据说能带来好运,但对我不灵,我总是倒霉。”
他喋喋不休地继续讲那里日常举办的体育赛事、吃穿住行,如同要给章寻做好满满当当的出国攻略。
章寻一言不发地听着,脑补汤可林口中满是鸭子的天鹅湖、绿茵地上乱窜的松鼠、水塔旁偶遇的鹿、九月天里红色的密林。那与他相距几万公里外的一草一木,此时此刻,在柔和的背景音乐中,生动地掠过眼前。
五分钟,抑或十五分钟后,音乐停止,所有的画面如过眼云烟,章寻说:“我去不了。”
汤可林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章寻嘴上说着“去不了”,人却像已在异地神游,呆滞地盯着前方不眨眼。
他笑了笑,沉思片刻,道:“我毕业时用攒下的钱到欧洲自驾游。”
章寻慢慢从幻想中抽离出来,听他继续说:“十月初,我到巴黎待了五天,后来去德国,在那租了一辆车开始自驾游,一路往南开,途径捷克、奥地利、意大利,在每个国家待四天左右。我把旅游的终点定在瑞士,因为那里很安静,适合停下来休整自己。”
“等我来到瑞士,十一月了,四处白茫茫一片,少了许多看头,其实7、8月去最合适。我开到一个叫Lauterbrunnen的小镇,倒霉的事发生了,我的车抛锚,更倒霉的是我的提包丢了,里面有现金、信用卡以及各种证件,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加油站买高速票时弄丢的,总之,祸不单行。”
章寻瞪眼咋舌,而汤可林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趣事,倒霉的并非自己,弯眼笑道:“我身上没现金,手机没电,拖车的还没到,我就站在一家cafe bar的门檐下,边抽烟边吹着冷风等。那会儿已经很晚了,街上没什么人,那条路上,街灯都是清一色的暖黄色,像雪地里流着一条金色的河,我就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漂。烟都要抽完了救援车还没来,店也要打烊了。我想,烟还是省着点抽吧,太冷时还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点火取暖。”
汤可林说到这,自顾自笑起来。章寻颇感无奈,真佩服这马大哈在那种关头还能插科打诨。
“这时一个拿着滑雪板的女孩往店里走,我想想,大约就六、七岁的年纪。她看见我,眼睛睁得溜圆,问‘what's wrong with your caaaa’,还问我要不要热牛奶,语调又快又夸张。我问她是不是来自波士顿,她说是,我哭了。”
汤可林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你不懂人在陌生的地方走投无路时听到熟悉的语言有多动容,我当即就哗啦啦掉了两颗泪,那女孩还笑话我。”
“她叫Sophie,她母亲罗斯太太在旁边开了家旅店。那对母女接济了我,说我可以免费住在那,我不好意思,在店里帮忙打杂。我的房间天窗能看见少女峰,群山环绕,岩壁上还挂着瀑布,顶上有游客坐缆车去滑雪、玩滑翔伞,这是个很漂亮的小镇,但我哪都没去。我只跑了一次警局和领事馆,除此之外都待在房间。我也没和家人联系,他们连我毕业都不过问,更不会管我旅行,何况我和他们说这些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章寻看向他,汤可林神色如常,语气平缓。
“某天Sophie来敲我房门,问我,为什么来旅游却宅在房间,这个镇上有很多美景。我说,我去不了,我的车坏了,我的东西丢了,我哪都去不了。Sophie说,Colin,we still have skis。”
一旁有位店员看这两人霸占着沙发侃了半小时大山,有意无意的在他们眼前转悠。章寻察觉后红着耳朵站起,汤可林面不改色跟在他身旁。
“然后我们就拿着滑雪板没日没夜地滑,滑到高地上俯瞰整个小镇,天空和雪山是同样的颜色,太阳升在峡谷之间,近得触手可及,反倒是雪山下的房、车、人都离我很远,小得像一个点儿,一股屁就能吹走似的。”
汤可林笑着唏嘘道:“我忽然觉得许多身外之物对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至少在那一刻,我以为我能靠脚下的滑雪板游遍世界。”
“后来呢?”章寻问。
汤可林神秘兮兮地说:“事实证明我错了,原来真有东西能禁锢住一个人。”
“什么?”
“我和Sophie在外面疯玩了几天,双双得了重感冒,卧病在床,罗斯太太不允许我们再出去。”汤可林捧腹大笑,“两天后,警察局联系我,说有人在餐厅捡到我的提包,你看,瑞士人蛮厚道。之后我就离开了,Sophie给我送行时脸上还淌着两条鼻涕。”
两人出了家居店,沿着商业街一直走,满目七彩的霓虹灯,诡异如幻境。
汤可林说:“那段经历算是我目前为止最不顺利的旅程,但现在一想,我在旅行中看过很多花花草草,都不比瑞士那座雪山留下的印象深刻。”
章寻默默听完,轻声道:“真好。”
汤可林脚步一顿,“等我一下。”他转身没入人流。
章寻站在一家服饰店前等人,等着等着,店面居然消失了。目之所及是白雪皑皑的群山,不断有游客途经,可惜入夜了,来滑雪的人满脸遗憾离开。章寻不愿走,他站在山顶的观景台上瞭望冰原,手可摘星辰,群山之间唯剩他一人,虽然冷,但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风一吹,雪纷飞,冰原荡然无存,章寻眼前出现了一个汤可林,是他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