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封覃起得早,他要去阚舟大学一趟,在那之前还要去公司开个会。
他穿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佣人轻手轻脚地从楼上卧室下来,为难地跟他说:“叫不醒……”
迟年早上要喝药,陆封覃着急出门让佣人端上去,奈何怎么都叫不醒人。
他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跟助理说出去等,然后就上楼了。
窗帘合紧,迟年睡得昏天黑地雷打不动,陆封覃走过去摸了一把温热的脸蛋,叫到:“喝了药再睡。”
迟年纹丝不动,药都快凉了,陆封覃犹豫一秒,直接弯腰把人从被窝里掏出来,软乎乎的团在怀里。
突然脱离温床挨住冰凉硬挺的西装布料,迟年瑟缩一下,皱起眉。
陆封覃端起碗送到嘴边,“张嘴。”
迟年眯缝着眼睛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碗。
陆封覃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又放软,“快喝,听话。”
助理等了二十分钟,陆封覃才匆匆出来,整理着不知怎么歪了的领带。
迟年起床之后感觉好多了,他洗漱完吃了饭,然后到书房把慕雨的照片夹在一本厚重的《春雨诗集》里,和那张“遗书”一起。
慕雨是在春天出生又在春天离去,迟年觉得他短暂的生命应该留在漫长循环的春天里,看万物重见春光,像他写下的那句话一样。
书放在阳光会照到的书架角落,迟年回到卧室拿起手机,这才看到那两个未接来电,他心底一震,居然忘记迟敬中快要出狱的事。
不知道该不该回拨,监狱打来肯定是迟敬中要求的,迟敬中在这个时候找他无非是快出来了想有个投靠,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就怕迟敬中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
迟年还是打了过去。
“迟敬中申请会面,你们兄弟俩谁有空来一下吧。”
“他有什么事吗?”迟年站在一盆多肉前,压着一腔烦闷问监狱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很冷漠,似乎着急打下一个电话,“会面原因我们不过问,你可以选择拒绝,如果要来的话提前一天打电话预约,周内来。”
没等迟年回复对面就挂断了,迟年盯着黑屏看了半天,把手机放在围栏上,掐下一瓣多肉的叶,嫩绿的汁水从指甲划破的地方溢出来,染上他的指腹。
迟年决定去见迟敬中一面。
“去见他做什么?你不要去。”
迟年推着迟月在医院的湖边散步,迟月做完手术之后他第一次来看他,为了迟敬中的事,因为迟敬中是很危险的人,不管迟月做过什么,迟年觉得他不能被迟敬中伤害。
迟月不同意他去看迟敬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事你应该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忘记。”迟月说。
迟月对迟敬中的憎恨是深入骨髓的,因为他身上现在还有迟敬中用烟头烫的疤,那个时候他才五岁。
他们两个没少遭过迟敬中的毒打和侮辱,他们的母亲更甚,迟月一直说如果没有迟敬中,他们的日子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迟月说得对,迟年也这么觉得,而且他应该比迟月更恨迟敬中,因为他曾经背负的所有东西都是迟敬中间接或直接施压下来的,是迟敬中毁了他的前途,毁了他们本该平淡幸福的生活。
但很多事情不是一味的憎恨就能解决,迟年告诉迟月,如果不想让迟敬中出来之后找他们的麻烦,他必须去见迟敬中一次。
“那你什么时候去。”
迟年看着被风吹起层层波纹的湖面,思索片刻说:“尽快吧,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你不能和他谈判,”迟月转头看着迟年,“我们什么都没有,他要很多钱怎么办。”
迟年不是没有想过,他不怕迟敬中要钱,他可以去借,他最担心的是迟敬中那个人,迟敬中从里面出来,就像是魔鬼从地狱被放出,会缠着他和迟月阴魂不散,直到毁了他们,迟敬中很有可能这么做。迟年始终记得,迟敬中入狱那天就犯了病在法庭上大喊,是他们兄弟俩毁了他,并且扬言要杀了他们,当着法官和警察的面。
而他们只是在迟敬中打死母亲之后报了警,做了应该做的事。
“我会让陆封覃在你这多安排几个人,迟敬中没有办法接近你。”
迟年推着迟月往楼里走,他承认很多时候陆封覃还是很好用的。
“哥,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吗?”这是迟月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却和上一次的心态截然不同。
迟年没说话,推着迟月进电梯。
电梯内壁倒映着他们相似的模样。
迟月看着迟年瘦了许多的身形说:“哥,他应该很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电梯打开,迟年笑了一下,“说什么呢,我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
迟月难得露出孩子气的表情,转头斜眼看着迟年,语气神在在的,“你说没时间,没说不喜欢。”
迟年拍他的头,“坐轮椅的人没资格说教我。”
回到病房后,迟年要走了,迟月拽着他的胳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凑到迟年面前,压低声音,“你会爱上陆总的。”
迟年瞳孔闪烁,又很快避开,问:“为什么。”
迟月不解释,只笑,他是最了解迟年的人,坚韧、顽强、固执是迟年,这些特质相对地造就了迟年的另一面,那是陆封覃最容易攻陷的一面。
会不会爱上陆封覃迟年不知道,但他快要被迟敬中气死了,因为监狱又打来电话让他尽快去探视,说迟敬中在里面不停寻衅滋事,快被打死了。
“那就让他被打死吧!”迟年咬着牙说完就狠狠地挂掉了电话。
他太了解迟敬中了,说好听点迟敬中是一个病人,说难听点那就是个疯子,用极端的、暴力的方式去引人注意是他惯用的手段,会对哪些人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他根本不会在意,他根本不可能让自己被打死,他只会让别人去死。
迟年知道如果不去探视迟敬中,迟敬中一定会在出来之后第一个找到他。
迟年心里一阵窒息的沉闷,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洞里,黏腻的胶着的泥潭困住了他,没有尽头,没有光明,他愤怒又恐慌,却没有任何挣脱的办法。
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催着他赶着他去解决,他明明手无寸铁却要想方设法去攻克。
是他给了迟敬中机会,因为迟敬中也同样了解他,才会以此来威胁他。
他们是最懂得怎样折磨对方的人。
萧山的枫叶很红,这是迟年对萧山唯一的印象。
他来过两次,上次是秋天,迟敬中被押送到这里,他和迟月当时年纪很小,在警察的陪同下一起过来。
漫山的枫叶和蔚蓝的天紧紧相接,那时年纪尚小的迟年望着最远处,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景,他当时心里想的是,迟敬中不应该被关在这里,这里多美啊。
他应该被关在发臭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才是他的归宿。
春天的枫叶是生命力勃发的绿色,被高空穿山的烈风吹拍打出哗哗的响声,这种声音很治愈,让迟年因为靠近监狱大门而慌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他走进巨大的深蓝色的铁门里,铁门沉重地关上,也把那片翠绿的山关在外面。
迟年在会见室等了几分钟,这里干净又破旧,到处散发着肃然和冷漠,让他浑身不舒服。
迟敬中进来前迟年就听到了铁链在走廊地上划拉而过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迟敬中从门口走进来。
这一刻迟年才对时间的漫长有了实质的感受,迟敬中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都说久别重逢多的是思念与感慨,然而迟年看到迟敬中的这一刻,他只有一种感觉——迟敬中很脏,像一堆垃圾长了腿正朝他走过来。
“还记得你有个老子呢?”迟敬中坐下后先笑了一声,露出满口黄牙,随着他的表情变化脸上出现崎岖的褶皱,像树皮。
迟年突然想起母亲被迟敬中打死的那一晚,他从母亲的箱子里翻出一叠钱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迟年有点想吐,他垂下眼。
“我给你钱和住的地方,你不要来找我和迟月。”
听见他的话,迟敬中大笑起来,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像一个破旧的风箱。
笑够了,他凑近一点,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迟年的缩影,“小杂种,你有几个臭钱?”
迟年始终不看他,声音很冷静,好像没有一点情绪,“你想怎么样才会放过我们。”
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迟敬中突然往前,手放在桌面上,手铐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发着阴森的冷光。
“你把我送进来的,就要把我接出去,我还等着你们俩给我养老呢。”
迟年骤然抬起眼,迟敬中在那双黑亮的眼仁里看到自己狰狞的嘴脸,他坐回去。
视线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狭窄的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叫声,迟年突然放弃这场谈判了,就像人活到头就会死,他无法阻止很多事情的发生。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放空思维,目光落在桌上投下的一块阳光里,好像迟敬中不存在。
“你们俩乖乖等我出去吧。”
迟敬中不再废话,说完这句就起身离开了,他对折磨迟年和迟月让他们不好过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曾经无数次折磨他们的母亲一样。
迟年在会见室坐了很久,桌上的光斑一半逐渐落在地上时,他才拖着一身疲惫离开。
站在深重的牢狱大门外,背后铁门关上,他的一半影子还在门的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