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一番好意, 闻庚自然答应了下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通过雕刻皮影来在城主面前露脸,一是皮料不好得,到时候闻管事再给扣上一个偷窃的罪名, 二是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忌惮。
万影会上有整整一万副皮影, 即使男女老幼、书生武士, 形态各异,但是想出彩却不容易。
若要博的城主的青睐,造景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花间,在月下,见到的美人总是比平日里看见的要增色三分。
据闻庚所知,天字坊、地坊中人虽会画稿,但是擅风景者少, 毕竟在这个时代, 能读书的平民非常少, 审美水平也就非常有限。
于是闻癸在木板上画了一幅凭栏赏月图, 而他则用木板将背景雕刻了出来。
闻癸这小家伙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光是月亮, 闻癸就画了三十余种形态,将明月缀枝、满月当空、轻云蔽月、月下西楼的情景全部表现出来。
而且他对闻庚的雕刻要求也相当高,哪里需要削薄, 哪里需要表现明暗, 他都一一指出来。
闻庚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闻癸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心去观察一轮月亮。
他此话一出, 闻癸也愣住了。
“我……我不记得了。”他颦着眉,有些苦恼, 只隐隐约约记得, 在相当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看着月亮。
他看着月亮东升西落, 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衣襟,他还能记得露水沾衣后贴在肌肤上冰冷的寒意。
然而等闻癸细细地翻找起他的记忆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段时光能对得上。
两人对视一眼。
“我……”闻癸的嗓子都哑了。
他低头看自己所画的图,笔墨横姿,手法老道。
在察觉到他的记忆或许不全之前,他只觉得他的画技精妙是因为师从名师或是天赋异禀,可现在细想之下,他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十来岁的人就可以拥有的画技。
他究竟是谁?
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闻癸被这个想法惊得全身冰凉,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
“别多想。”
闻癸只感觉全身上下唯一的热源就来自于头顶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那条胳膊,想要攫取更多的热量。
“我也不记得。”闻庚缓缓道,“这座城里的人,都没有过去。”
在闻庚的记忆中,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后来城外疫病横行,十室九空,他见着坪临城的告示,这才报名进了坊内。
他已在黄坊劳作了两年。
正是这个两年让他心存疑惑。
因为他发现他对坊间之事知之甚少。
这并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他因此起了疑心,然后他发现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过去,而他们对此视而不见。
闻庚在坊内,从未听到过有人讨论自己的家人和籍贯,而当他刻意问起时,大多数人都会说忘了,只有一次,被提问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卡壳了一般,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前一个话题。
“我们被下了药?”闻癸问道,他皱着眉,“可是让坊内的所有人失去记忆,还对怪异之处视而不见,这样的药真的存在吗?”
“不仅是失去记忆,我们还有可能被伪造了记忆,这不像是药物可以做到的。”
两人俱是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闻癸就指着闻庚刻画完整的云道:“轻云之意,取之于薄。”
意思就是闻庚镂刻的这朵云太厚了,无法满足“轻云蔽月”的要求。
闻庚手一顿,将木屑抖去,嗤笑一声:“狗崽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闻癸垂着眼睛:“得好好完成这幅画才行,也许见到了城主,事情会有转机。”
闻庚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坪临城的统治者,城主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或者说,篡改他们记忆的人也许就是城主呢?
——
是夜。
华灯齐上,管弦声动。
水靖园内,南边最高的树梢都被挂满了星儿点大的灯,蝴蝶形状的皮影悬在灯前,随着树枝摇晃,投下一只只蹁跹的蝶影。
隔着院墙,闻癸都能想象其中动人的场景。
然而这里的光线似乎都知道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
那片蝶影只在院墙外驻足一瞬,便被侍女拽着树枝拨弄了回去,投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期待获得城主的青睐。
闻癸行色匆匆,他顶着风弯着腰贴着墙根走,终于在墙角处看到了几个分开坐着的奴仆。
坐在最旁边的男人个子高大,赫然是闻庚。
闻癸小跑过去,呼呼地喘着气。
他一靠近,闻庚就闻到了一股油香味。
果然,就见闻癸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纸包来。
还是热的。
闻癸轻轻呼出一口气。
闻庚今日在水靖园干了活,闻甲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份例给了他的吃食。
不过他起了坏心,没把闻庚的饭食和大家的一起装箱,而是让闻癸给他送过来。
闻癸这几天也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半大小子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今日的伙食又开得好,油饼和烤鸡,他就不信闻癸不偷吃。
“过来坐。”闻庚拍了拍旁边的台阶,继而打开油纸。
酥香的烤鸡浸润着油脂,泛着油亮的光泽,把底下垫着的白面烤馕都染上了肉香。
其余人的晚食都是随着大部队抬过来的,一路有好几个分发点,自然比闻癸还慢些。
闻庚一打开油纸,那食物香气扑鼻,大家忙活了一天,本就饥肠辘辘,此时闻到饭香,更是饿的脑心挠肺。
还有人经不住站起来看了两眼,酸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字坊的大爷呢。”
“什么小跟班,说不定是养的兔儿。”
闻癸脸上的伤已经消了肿,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他的五官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于昳丽,兼之年岁尚小、骨架纤细,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女娃一样漂亮。
而黄坊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在这样一个枯燥、严苛又封闭的环境里,弱势的人群很有可能沦为发泄的对象,这甚至无关性别取向。对于某些有特殊爱好的人来说,这样的年幼又美丽的少年,更是他们的首选。
说话的男人明显就看上了闻癸,他向来喜欢年纪小的,腰身软些,摸起来舒服,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家仆喊道:“黄坊的,来拿饭!”
“马戊,快点!去晚了都凉了!”
他的同伴招呼道,男人走之前回头看了闻癸一眼,目光从下到上,透着一股淫邪。
“过来。”闻庚将闻癸拉到身边,警告地看了眼马戊。
马戊也是个混不吝的,见闻庚看过来还挑了挑眉,被一道鞭伤截断的眉毛像是断成两截的蜈蚣,看起来甚是凶恶。
“吃。”闻庚把烤鸡的腿儿撕下来递给闻癸,那烤鸡本来就只有四分之一,连皮带肉撕了个腿后就剩肋条那还有点肉,看着有些可怜。
“不不,我不饿。”闻癸坐远了些,鼻翼轻轻翕动,“我方才已经吃了。”
谁知闻庚直接把鸡腿凑过去碰到了他的嘴唇。
闻癸吓得猛地往后仰,可他的后面就是一堵墙。
烤鸡的香味从鼻腔进入到味蕾,他似乎已经尝到了油脂带来的香气,他的喉结不禁上下滚动,在这一瞬间,胃似乎都蜷缩成了一团,叫嚣着饥饿的痛苦。
“沾了你的口水就是你的。”
闻癸推开闻庚的手,慌张的解释道:“我、我嘴闭着的,没,没有沾上!可以吃的……”
“甜的咸的?”
闻癸闻言下意识舔舔嘴唇。
咸的。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闻癸的脸涨得通红,他白皙的皮肤如同莹润的玉,将血色包裹在其中。
脸通红的模样像是山楂馅儿的水晶糕。
闻庚被自己的比喻逗得笑了出来。
“快吃,待会儿冷了。”
闻癸耷拉着脑袋,坐在闻庚的身旁,小口小口地吃起鸡腿儿来,他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就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饼。”闻庚撕下一块,见闻癸使劲摇头,又故技重施地贴在他嘴上。
只是这次闻癸晃得厉害,闻庚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
这小家伙,细皮嫩肉的,皮肤是真的好啊……掐一把好似能嫩出水来。
饼不大,两人分食,以闻庚的饭量肯定是吃不饱的,但身上好歹多了些热量。
两人靠着墙根并肩坐着,今夜有风,那蝶影时不时落在闻癸的鞋前,他望着它,一时出了神。
“今天饭堂可真大方!一人给了半只烧鸡!”
“今个儿是万影会,城主仁厚,说了给大家伙加餐呢!”
闻庚本来抱着双臂闭目养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他一抬眼就见到马戊提溜着油纸包走了过来。
他一把将油纸包冲闻癸砸去,在离闻癸脸部半尺的距离时,被闻庚伸手握住。
马戊见没砸成功,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继而笑道:“小弟弟,要不要跟着我?”
“可比跟着他吃得多。”
说着,他挺了挺胯,笑得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