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着坪临城的衬景骤然崩塌。
神魂归位的贺烈骤然睁开眼睛。
他已经想起来了一切。
也许是强烈的不甘支撑着楼行鹤, 又也许是瞿粟为了活命只能竭力保住他,他的灵魂已成虚影却还没崩塌。
贺烈抱住楼行鹤的身躯快速飞奔过去,却在看到他虚影晃动时猛地停下脚步。
风会加速他的湮灭。
“闻癸、不, 楼行鹤, 进来。”贺烈将手中的躯壳放至平躺, 轻轻地伸手去扶住那道虚影。
楼行鹤的指尖在触及贺烈的时候开始溃散,灵魂碎片比流沙更细。
“我回不去了……”
楼行鹤在自己的躯壳上缓慢地跪下来,伸手去抚摸贺烈的脸。
流沙一样灰色的烟雾瞬间蒙在了贺烈眼前。
“我是不是还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皮肤白皙的少年面部还有黑色的裂纹,一双眼睛却是贺烈从未见过的清澈。
“我很喜欢你,贺烈。”
“闻癸也喜欢闻庚,舒江也喜欢游献, 景芮也喜欢晁春。”
“每一次循环我都喜欢。”
哪怕只是别人编造的戏。
他兀自说着, 看到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声音戛然而止。
强装的平静霎时崩塌, 楼行鹤终于小声啜泣起来:“我不想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去抓贺烈的衣襟, 却发现衣袖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手溃散了……
“进去。”贺烈突然提高声音,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坐好——”
楼行鹤讷讷地跪坐在自己的尸体上。
但这是徒劳,他回不去。
他的灵魂吸收了太多的恶念与阴气, 他的身体排斥它的进入。
下一刻, 他就看到男人用木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注鲜红色的血液从木剑剑尖延伸出来,凝而不散。
男人面无表情地用食指和中指蘸取自己的心头血, 在楼行鹤苍白的脸上画着繁复的纹路。
有两笔落在楼行鹤的眼皮上。
豢养阴鬼!
“不——”楼行鹤尖叫道,“停下来, 贺烈!”
“你会死的——”
“你把我养成阴鬼你会死的——”
最后一笔点在楼行鹤的嘴唇上。
阵法起效,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剑尖流入楼行鹤的嘴里。
他惨白的嘴唇瞬间就像是吸饱了水分的花瓣一样,不断溢散的魂魄重新变得凝实。
但是血一直没停。
寻常养鬼术只需要主人三滴血, 但是楼行鹤的身体存入了太多阴气,即使贺烈是纯阳之体,也无法弥补这个无底洞。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
“停下!!!”楼行鹤尖叫道,“贺烈停下来!!!”
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楼行鹤目眦尽裂。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无法吸收了,而是因为贺烈的血不够了。
他这具身体会把贺烈的血吸干的——
无尽的恐惧淹没了楼行鹤。
比自己死亡更可怕。
比世上的任何事都更可怕。
他决不能害死贺烈!!!
他要贺烈活着!!!
戎嫱赶来的时候就看到凝成实质的阴气,这样的阴气她在酆都也很少见到。
这得是死了多少人!
她是感受到酆都的剧烈震动才匆匆赶来的,路上的孤魂野鬼大声咆哮着城破了城破了。
天道已成,众神归位,冥府有很多职位都变成了象征——比如说,阎王爷,所以近些年酆都的秩序不怎么样,很多边缘区域都被恶鬼占住,自立为王。
但这都是小打小闹,毕竟人间灵气稀薄,这些鬼也和以前动辄翻云覆雨、搅起血雨腥风的大鬼差了好些个级别。
所以阴差们也没腾出手来清理。
瞿粟她是知道一些的,爱把刚入酆都的死魂引入自己的领地,但他不闹事、不惹事,不就是占地为王吗,阴差们也没太当回事,只要鬼魂不扰乱阳间的秩序,都到酆都了能闹成什么样?
结果看到满天的亡魂碎片,她才知道坏事了。
谁知道瞿粟竟然把死魂做成皮影?
这么多的亡魂,这么多的怨气——
怕是要成厉鬼了。
结果当她赶到时,却没有发现瞿粟的影子,甚至连阴气也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满天飘。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青年。
他一身浓稠的阴气如有实质,仿佛看他一眼就会被拖入死亡的深渊,鲜红的血迹覆盖在他布满黑色裂纹的脸上,眼皮上两点血色如同泣血。
戎嫱拿起双刀,心下冰凉。
这厉鬼得多少年的道行?又吸入了多少亡魂碎片?
“救救他!”
谁知厉鬼看到她却一点不怕,反而向她一个阴差请求帮助。
竟然还能维持神智?!
然后她看到青年身边的男人!
这张脸她熟悉得很。
这不是庆乌山上那小子吗?
“贺烈?他怎么了?”
既是老熟人,戎嫱也顾不上害怕了,她急忙赶过去,就发现这人身体冰凉,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纯阳之体的血液可不是一般鬼怪能消受得了的,更别说将他整个人身上的血全部吸干了!
她背上的勾魂幡亮起微光,一道虚影不受控制地从贺烈的躯壳上坐起来。
“贺烈!”楼行鹤叫了一声,却发现魂魄没有丝毫反应。
“损伤得这么厉害!”戎嫱惊呼一声,“完了完了,这下转生也是痴傻了!”
她可是准备等贺烈阳寿尽了后把他骗到地府当阴差呢!
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会带走贺烈后,青年的表情变得异常难看,他五指指尖暴涨对着戎嫱的眼睛。
“救他——”
戎嫱一张美艳的脸上汗都要急出来了,她是勾魂的阴差,又不是镇魂的道士:“我又不会镇魂!”
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能逼,刚化厉鬼,聚集了如此多的阴气,就连贺烈的血说不定都被他尽数吸食了。
至阴至阳之物对于厉鬼而言都是大补,只是阳气比阴气更危险,稍有不慎,吸食过量就会爆体而亡,但是眼前这鬼将贺烈的血全部吸食了却没有死!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道行深不可测!
若是他发起疯来,别说酆都,就是阳间也会受到波及。
想到这里,戎嫱将勾魂幡丢远,强行将贺烈的魂魄压回体内,她道:“你去寻镇魂之法,我的功力有限,他的魂魄我至多能留两刻钟。”
“镇魂之法……”楼行鹤喃喃道,在无尽的、被埋在地底的时光里,他算得上是博览群书。
“镇魂钉。”
“取至重之物……”
“至重之物……至重之物!我有!”
他狂喜着将手指触至眉心,那里有一根非常细小的骨头,这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是他这一生悲剧的起源,但现在全成了他最大的庆幸!
重骨!
他父亲就是为了要这根骨头,才把他养了这么久——
却一直没成!
但是现在!
重骨有了纯阳之血的滋养!它终于长成了!
楼行鹤尖锐的食指插入眉心。
“啊啊啊啊啊——”
戎嫱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鬼,他锐利的指甲上布满鲜血,两指轻阖捻住一根细小的、黑色的骨头。
重骨!!!
重骨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九世积善之人会于第十世在眉心长出这样一根细小的骨头,第十世时他将历经世间之磨难,若初心不改,重骨成金,便可勘破大道,羽化成仙。
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见到重骨!
戎嫱瞳孔紧缩。
但是传闻中重骨应为金色,破业障、扫祸害、镇人间。
那黑色呢!
那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骨头,怎么看都是不详。
杀不杀?
戎嫱内心焦灼——
厉鬼取出重骨,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击杀他的机会。
若是……
若是他反悔,取回自己的重骨,这天恐怕就要变了。
面前的青年没有察觉到戎嫱心中的天人交战。
他也无暇顾及。
若不是贺烈的纯阳之血,他这具躯壳在取出这根骨头的时候就崩散了,但即使这样,取出重骨也让他元气大伤。
不过他全然不在意。
只要能救回贺烈,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楼行鹤跪在贺烈身旁,将那根尖细的、呈锥形的骨头悬于贺烈的眉心。
但是尖锐的骨头却无法刺破贺烈的眉心,下一瞬飓风骤起,金光闪烁,重骨险些被弹出。
“怎么会?!”
怎么会不行!!!
“行不通的!”戎嫱被青年的声音惊醒,她急忙上前,“贺烈是庆乌山的弟子,他师父玄云道长发现他是纯阳之体后,便给他下了禁制。”
“纯阳之体若堕魔,世间都不得安宁——”戎嫱道,“所以贺烈的身体排斥镇魂钉,他不能被炼成阴物。这镇魂钉若是强行打了进去,贺烈就算醒来也会被两股力量撕裂灵魂,变成怪物……”
有着可怕力量却没有神智的东西。
“他不会愿意的。”
楼行鹤赫然转头,他相貌昳丽,眉心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鲜血满布,分外骇人。
“那该如何!?”
为什么?为什么他救不活贺烈——
他唯一的、珍视的人。
也是他仅有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的愿望。
戎嫱秀眉紧皱。
就在这时,却有一声长笑从门外传来。
穿着青袍的中年人信步走来,他脊梁笔直,风仪不俗,如同旧时的文弱书生。
但这一城四处逃窜的魑魅魍魉中,他却如入无人之地。
他喟叹道:
……“重骨,终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