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闻庚感受到少年沉默。
方才他带着他浮出水面后,生怕闻癸的咳嗽引来皮影的注意,谁知道少年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 只呛咳几声后便放松了四肢。
闻庚不敢贸然上岸, 谁也不知道这水靖园中藏有多少个活着的皮影。
但这么在水里泡着也不是办法, 闻庚在坊内没有见过河水,这条人工打造的渠水在水靖园内是封闭的,再怎么游也游不出去。
可两岸修得太高,闻庚一时也找不到缓冲的地方,为了节省体力,他只能带着闻癸顺着水流方向游。
园内的灯火几乎都被灭了,离方才的区域越来越远, 仅剩的灯光也消失了, 夜色笼罩之下, 闻庚连身旁人的表情都看不见, 更别说找路。
“水变热了。”闻癸低声道, 他的嗓子很哑,应该是刚才溺水时被呛着了。
经他提醒,闻庚才发现前方建筑黑色的影子。
外面下着雪, 院内的水却还能流动, 这水本就是人工烧热的,看来前面的楼房就是热水注入的地方。
离得近了, 适应了黑暗的两人看见了楼房的全影。
它跨渠而建,起码有三层, 外有凭栏, 应是水靖园中赏景的水榭。
难怪这里的水这样温暖,怕是为了给主人供暖使用。
那里会有烧水的仆人吗?或是城主?
谨慎考虑, 闻庚并不准备进去,毕竟现在这个情形碰到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但那水榭却提供了他们可以攀爬上岸的柱子。
他们准备顺着水流游向水榭下方,就在此时,水榭里的灯却突然点亮了。
闻庚猛地扎进水里,好在闻癸机灵,及时屏住呼吸,才没有在水中挣扎起来引起水榭上的人的注意。
得游到水榭下面的阴影中才行!
但他们离水榭还有一段距离,闻庚水性不错,但是闻癸却显然不行了。
闻庚感觉到少年挣扎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擒住了他的脖颈。
有透明的水泡自两人双唇交接处冒出。
水波晃荡,水榭灯火映照之下,闻庚匆匆一瞥。
少年的眉目说不清的昳丽,发丝散乱之间,竟不似真人。
不过此刻他都无暇顾及,更别说从少年晃荡的眼波中看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两人有惊无险地到了水榭之下。
水榭离水面不足一米,两边的河岸修的也低,差不多与水榭平齐。
“差不多了吗?”一道低沉的男音问道。
“是,城主。”
“今日倒是比寻常晚些。”
然后就是仆人告罪的声音。
竟然是城主!
闻庚竖着耳朵,上面却再也没有传来对话声。
什么差不多了?
水里的两人对视一眼,难道是皮影?佳品?
闻庚心下一沉。
若是灯笼只能是人血染的,那佳品怎么也得少两幅。
水靖园虽然不小,但他们二人却如同是瓮中之鳖。
他们还能逃去哪里?!
“呵,这不来了。”低沉的男声轻笑一声,吩咐道,“尚伦,开始吧。”
“城主,还未来齐。”
“哦?”城主音调提高,木质的地板上传来踱步的声音,“一、二、三……”
闻庚的手指不禁收紧,每一声都是一条人命。
而他们也有可能被计入其中。
“七。”
“八。”
“哦?怎的才八盏?”城主问道。
名叫尚伦的仆从回答:“放了十人进园,不若派他们找找?”
城主沉吟片刻,轻拍两下手掌:“子时之前,莫耽误好戏。”
“听到城主说的话了吗?还不去找?!”尚伦呵斥道。
“是!”岸上传来众人的附和声。
有人声音娇柔,有人声音粗犷,零零总总,竟好似有几十号人。
闻庚手勾住柱子横梁,将身体撑起,从木台之下看去,能看到许多双脚。
水榭的灯光很亮,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双脚尖尖细细,薄得像一片纸。
都是皮影。
他们匆忙四散而去。
这些没有获得红灯笼的皮影,聚集在此,都只有一个目标——
杀了他们二人。
就算他们撑到了子时,那又能怎么样呢?
踩在水榭上的城主,能将皮影从死物变成活物,那杀两个人对他而言会很难吗?他是人还是鬼?有什么神通手段?
这些通通都是未知数。
闻庚第一次感受到了【等死】的滋味。
人可以杀了鬼吗?
“跳支舞。”城主显然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时机,对着停留在原地的【佳品】说道。
闻庚看到被点名的女子轻轻放下自己的红灯笼,灯笼落在地上,周围马上氤氲出一摊暗色。
血还没干。
奏乐声起,她开始舞蹈。
有木板遮挡,闻庚看不见她的上半身,但是那双腿却次次精准地踩在鼓点上。
她开始旋转。
于是闻庚看着那双腿从一双腿变成一条缝,再变成一双腿。
鼓点声越来越快,那双腿也跳得也越来越快。
转得快了,人眼跟不上画面变化的节奏,她那双腿就好似变成立体的了。
哒、哒、哒!
突然变得强烈的鼓点让闻庚悚然,他猛地一沉,进入水中。
就在他放手的一剎那,那皮影向后弯折,完成了最后一个舞蹈的动作。
下腰。
她的头几乎抵在地面。
平面的脑袋让她的视野格外开阔。
直到上面响起掌声,闻庚的心跳才逐渐平复。
应该是没看到。
但这也让他意识到,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夜还很长,水靖园虽然大,但他们早晚能找到水榭之下。
而且这离皮影太近,白日里他们只要弯下腰就能看见。
闻庚拉起闻癸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两人在水里泡的时间过长,手上的皮肤都有起皱,但是闻癸还是懂得了闻庚的意思。
闻癸反手抓住了闻庚的衣袖。
闻庚安慰似地捏捏他的手。
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若是不能放手一搏——
他们只有死的份。
两人再无交谈,但两只手却没松开。
前方第二支舞蹈开始了,男性低沉的喝声和铿锵的音乐掩盖了他发出的轻微声响。
闻庚顺着水中的立柱从水榭的背面爬了上去。
他感到从身后传来的闻癸的目光,沉默地、深沉地看着他。
水榭周围没有护卫。
想想也是,这水靖园里说不定只有他和闻癸两个活人。
怕衣裳滴水暴露他的痕迹,闻庚浑身□□,只将腰带抽了下来握在手中。
这就是他全部的武器。
他动作敏捷地攀上二楼,起落无声,他猫着腰,如同黑夜里的豹。
二楼的灯亮着。
许是冬日风大,水榭只开了一面窗,其余窗户紧闭着,糊着一层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闻庚没有等太久。
这是冬日,他身上沾了水,浑身□□,就算院内较外面温暖许多,时间久了也会影响他四肢的灵活。
他继续往上爬,二楼之上有个更收窄的三楼,此刻窗紧闭着,没点灯,看起来黑洞洞的。水榭上方还有六个飞起的角,作装饰与避雨之用,现在却成了供闻庚停脚的地方。
辗转三次横梁之后,闻庚终于从侧面看清了城主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颇为俊美的男人,上了些年纪,鹰隼一样的眼周围有些许的周围,鼻梁高挺,他嘴角噙着笑,看台下皮影看得好似颇为认真,手指却在栏杆上有规律的敲着。
而他身边站着的仆从却是一张薄薄的皮影。
皮影嘴部一开一合,为城主解闷,他声音偏向严肃,模样却有几分滑稽。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城主可能是人。
即使他可能会些奇门异术,但若是血肉之躯——
闻庚就还有一搏的机会。
他飞身扑入水榭内,将那打湿了的腰带往城主脖子上一绕,巨大的惯性让两人连滚数圈,但闻庚反应迅速,挟持着城主站了起来。
“城主!”皮影仆从急呼一声。
城主的身体是温热的,活的。
但是闻庚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没有下死手拧断城主的脖子只是为了能和他谈判,但常人这样被勒住脖子怎么也会挣扎,会拼命用手抓住带子以求获得喘息的空间。
而城主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人,真心急。”城主道。
闻庚收紧手,城主却丝毫不受威胁。
他甚至偏过脑袋仔细打量着闻庚。
闻庚心下一沉。
城主倒是很喜欢他此刻的脸色,脸上的笑容越加玩味。
“还有一只老鼠?让我猜猜,现在在哪里。”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分散在园内的皮影在几息之间便全部赶来。
闻庚垂下眼皮匆匆一扫,除有红灯笼的八盏皮影外,还有二十个皮影,其中包括了头上簪着粉花的侍女和望月图中的女子。
城主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笑意,听着却又莫名阴鸷。
“他不会离你很远,附近的林子这些皮影又都搜过了。”他顿了顿,“在水里。”
“灯下黑。”
他话音刚落,那些赶来的皮影便接连弯下腰。
有些向前弯折,有些向后弯折。
一个二个吊着脑袋,钻进了水榭下。
闻庚喉结滚动,就见闻癸被簪着粉花的女人拖了出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被一张纸片儿一样的人拽着领子和头发,却没有挣扎。
两人隔着水榭对视。
城主笑了一声。
“次次你俩都要呆在一起。”
闻庚没听懂。
但是闻癸——
不,是恢复记忆的楼行鹤,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