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阿嬷说说, 你那天听到了什么?”
老夫人伸手拍拍楼行鹤的脸蛋,又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细细的帮他把橘络摘去才喂到他的嘴里。
楼行鹤一怔, 他嚼着没有一丝经络的橘瓣, 恍然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
不, 这只是衬景,是楼涵润精心搭建的骗局。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眼前慈祥的老妇人,都早已离世。
“阿嬷,能带我去港口看看吗?我梦到了一艘船,船上装的货物,船板下却全是人,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就像是笼里的小鸡仔。”楼行鹤慢吞吞地道, “梦里的人说我爹爹就是靠贩卖人口赚的钱。”
“呵呵……我的乖孙孙, 船板底下住的是船员, 如果他们都在甲板上, 浪一来不就被冲跑了?”
“阿嬷,我想看看。”
“好好好,明个儿就叫骆福带你去看。”
他当然知道在虚构的衬景之中, 楼涵润必定做好了准备, 他不会留下“贩卖人口”这样的把柄。
但衬景是有边界的。
瞿粟的衬景是一座城,沿着城中的河床一直走下去就能触碰到衬景的边界。
那楼涵润构建的衬景边界在哪里呢?
就算他有能力构建出胶许县, 那出了海呢?
楼行鹤笃定这个衬景的边界在海上。
如果这个衬景中,“主角”是骆华荷, “配角”便是骆氏上上下下被掬下来的灵魂, 他们都是“活”着的,那总有人能发现得了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楼涵润为了让骆华荷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可真是下了血本。
现在,楼行鹤只用做这个引导者就行了。
——
当夜下起了倾盆大雨,狂风呼啸,将院子里的煤油灯吹得忽闪忽闪。
“姑爷回来了!”
桂姨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坐在床边的骆华荷猛地抬头,等待一晚上的担忧瞬间散去,她匆忙迎了上去。
“衡之!”
昏昏欲睡的楼行鹤猛地清醒过来,衡之,楼涵润的表字,除了骆华荷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喊他。
“屋外风大,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这个声音!
楼行鹤垂在身边的手蓦地攥紧。
隔着屏风,他看见灯影投射下相拥的两个影子。
“鹤儿怎么样了?我听下人说烧了几天。”
“烧是退了,但……”骆华荷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暴雨如注的夜里几乎听不清楚。
“哦?”楼涵润发出疑惑的声音。
没过多久,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楼行鹤靠坐在床头,冷冷的看着这个久违的男人。
楼涵润生得一副好皮相,他一袭长衫,长眉星目,端的是温润如玉,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来的金丝水晶平光眼镜,更显出几分文质彬彬来。
否则也不会让骆家大小姐一见倾心。
只是没有人比楼行鹤更能知道,这幅皮囊之下是多么肮脏。
“鹤儿,怎的还没睡?”楼涵润出口问道,一双眼睛藏在镜片之后,神色不明。
两人对视一眼。
楼行鹤没有说话。
“是不是想爹爹了?”
楼涵润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楼行鹤猛地扎进被子里,一幅惧怕得不行的模样。
骆华荷见状连忙拉住丈夫:“鹤儿还魇着,钟大夫交代可不能再惊着了。”
她温声细语的解释道,又将被褥拢了拢:“鹤儿,快睡了,明早你不是说要去港口看看吗?”
“爹爹不是坏人,爹爹会保护你的。”
楼行鹤又看了一旁的楼涵润一眼:“他就是坏人。”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
“他是贩卖人口起的家!你别信他!”
他越说越激动,被脸色大变的骆华荷抱进怀里:“娘亲不是给你说了别相信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说的话吗?
“他就是……”楼行鹤声音越来越低,肉嘟嘟的脸变得通红,他紧紧抓住骆华荷的衣服。
骆华荷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穿得里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眼睛也闭着。
“怎么又烧起来了!”骆华荷连声叫道,“桂姨,快去请钟大夫!”
楼涵润也连忙凑近,只见骆华荷怀里的孩子病的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他伸手握了握骆华荷的肩膀:“别担心,你要相信钟大夫的医术。”
“我们的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骆华荷摸了摸儿子滚烫的脸,声音哽咽:“不知道是谁给鹤儿乱嚼舌根,我派人查了却也没查到,都是家养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可鹤儿小小年纪,若不是有人教,又哪里想得出这套说辞!”
“鹤儿给母亲说他梦到了大船,有数不清的手捉他的腿……再这么下去,我的孩子……”
楼涵润将哭泣的骆华荷揽入怀中,温声说道:“别哭,若是魇着了,我们请大师来做法便是。”
“哪家小孩没个生病的时候?”他擦去骆华荷的眼泪,“你都当娘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我……鹤儿是我的命根子,若他有个……”
“好了,先给鹤儿换一身衣服。”
——
“哥哥,抱!”
稚嫩的童声让楼行鹤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到还不及他大腿的女童,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哥哥在想什么?”女童头上扎着双丫髻,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
楼行鹤摇摇头。
据桂姨说,他五岁时曾生了一场大病,连着高烧了几天,喝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父亲请来大师为他做法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此后,他对之前的记忆就迷迷糊糊的。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于是在空闲时候便会时不时走神。
“走吧,今日还没给阿嬷请安。”
他拉着楼行鹊的小手往兰雪院走去。
骆老夫人已经七十有二,她的发髻斑白,拿桂花头油抹得光生生的,看着倒是很精神。
楼行鹊吵着要吃糖糕,被下人带着去了小厨房。
楼行鹤坐在老夫人旁边,踯躅半晌问道:“阿嬷,我最近老梦到一个人。”
老夫人睁开眼睛:“梦到谁啦?”
“我不知。”楼行鹤皱着眉,“他叫贺烈,但我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所以便来问问您。”
“贺烈?”老夫人想了半天,“哦,想起来了,你记得他倒也不奇怪。”
“你五岁那年惊了魂,高烧不退,你父亲从外面请来个高人,那个高人带着个小童,名字正是这个。”
“他陪你呆了快一个月呢,他师父走的时候,你还哭鼻子呢。”
然而骆老夫人说的这些事楼行鹤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他已有十四,乍一听见这些童年糗事不免赧然。
若是他在梦中都老梦见这个叫贺烈的人,那他们当时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骆老夫人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长孙,十四了,却因为体弱一直囿于家中,连私塾都没去过几天,都是将先生请到院里来的。
大抵正是因为同伴稀少,才一直记得贺烈这个玩伴吧。
“你若是想见他,就与你父亲提一提,兴许能再见着呢。”
“给母亲大人请安。”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
然后是一道娇柔的女声:“娘。”
正是楼涵润和骆华荷。
楼行鹤站起身来:“爹,娘。”
“哎哟,这来得不是正好吗?”骆老夫人笑了起来,“涵润啊,鹤儿刚才正提着呢,就是他儿时那个玩伴,贺烈,你还记得吗?”
“贺烈?”楼涵润重复道,他颦着眉,像是在思考他是谁。
“就是跟着老道长那个。”骆老夫人笑着补充道,“那孩子我瞧着不错,能来和鹤儿当个伴也好,不知道还能联系上吗?”
老夫人这样一提,骆华荷便也想起来了。
她掩着嘴笑道:“那段日子,鹤儿简直要变成牛皮糖粘在他身上了,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急着要找贺烈哥哥,走的时候还哭鼻子呢。”
楼行鹤越发尴尬,竟不知小时候的自己这般黏人。
“衡之,不知道那位老道长还联系的上吗?”骆华荷问道,她今年也已三十有七,但岁月对她却格外优待,只在眼尾落下轻轻的两笔。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两道纹路就像温柔外露的痕迹。
楼涵润盯着她怔愣了几秒。
骆老夫人瞧见了打趣道:“这都十几年的夫妻了,还这么黏糊。”
骆华荷低头抿了口茶,见楼涵润还盯着自己不免有些羞恼,轻轻咳了两声。
楼涵润回过神来:“应是联系的上,是我疏忽了,鹤儿年纪不小了,不能老一个人留在院里。”
“那可不是?”老夫人接过话来,“这孩子本就性子内向,从小到大也就这么一个玩的好的,不怪他梦里也记起来。”
“梦里?”楼涵润将目光转向楼行鹤,他好奇地问道,“梦见了什么?”
楼行鹤莫名心里一紧,许是年纪大了,有了些少年人的自尊,他并不想被父亲这样探视。
“并没有什么,只是偶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这时,拿着点心的楼行鹊从门外跑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
“阿嬷,娘,吃!”她高兴地唤起来。
小姑娘年纪不大,已经知道要分享了。
她被骆华荷抱在怀里,屋内一时其乐融融。
好似方才一瞬间的冷凝全是楼行鹤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