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愈低下来的气压当中,桑清宁悬着冷汗,有些神经质地拿手指抠着桌椅。
他也不知该答什么话,便只能一言不发。而在这样的沉默当中,戒舟衍再次开口,语气冰冷,“我倒想见一见,叫这个名字的,能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听的桑清宁又是瞳孔微微一缩。
小舅舅想见元欲雪?
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秘担忧弥漫了出来,毕竟元欲雪长得实在是……
他像是深海当中散发光芒的稀世珍宝,藏在海中难以被采撷。但如果,被强大的、能将他从深海取出的力量者发现了,恐怕那样的华美珠光,就要永远被人锁入匣中的。
如果能独自占有,绝不会有人舍得将那美色与人望见半分。
但这样令人窒息的紧张,也只持续了一瞬。桑清宁想起来,他小舅舅调查的这样清楚,不可能没见过元欲雪的照片。既然他此时的反应如此冷淡,是不是说明,小舅舅对元欲雪不感兴趣?
虽然这听上去很古怪,毕竟只要长了眼睛的正常人类,应该都很难不臣服于元欲雪。但桑清宁觉得,他小舅舅就是那个……“不正常的人”。
尤其是这次的见面,桑清宁觉得这位小舅舅好像变得更可怕了一些。
好像他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人类,而是某种怪异的、惊悚的、令人畏惧的怪物。
这样的人,要说他没有人类的感情,桑清宁也是相信的。
可他又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元欲雪,甚至还多提了几句?
桑清宁百思不得其解下,也只能归咎于,小舅舅难得地看重他这个“继承人”,所以才来敲打一下他。
戒舟衍这样掌控欲极强的人,只允许自己挑选别人,绝不会允许别人抗拒他。而作为被选中的人,不论桑清宁愿不愿意,是不是最终的人选,他在这一过程中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错,更别提从别的地方忤逆戒舟衍了。
想通了这一关,桑清宁更觉得身不由己,心有涩意。
这一顿家宴到底还是平平淡淡的吃完了,戒舟衍差了人送他们回去。父子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回了桑家,戒舟衍的人也回去了,两人才略微松一口气。
父子对视一眼,倒是桑父略有感慨地道,“不知怎么回事,这次见到戒先生,总觉得他比之前更——具威严了。”
哪怕身在桑家,确认隔墙无耳,桑父的用词都是相当谨慎的。
桑清宁也默然点头。
*
戒舟衍提起“元欲雪”此人,的确是一时心血来潮。
他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极妙。“晚来天欲雪”,连前面冠上的那个姓都恰逢其时,圆融巧妙。
戒舟衍很喜欢。
但一旦让他想到,这个名字会被冠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他就觉得说不出的暴躁。
好像在他心底,这个名字应该归属于某个特定的形象,被悉心珍藏起来才行。
这种莫名而生的烦躁感,让他连“元欲雪”后面的资料都没翻看完,便扔在一旁。又在那天的家宴上,说出了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
只戒舟衍对此的兴趣也就到此为止了。
始于这个姓名,也终结于此。
比较有意思的是,后面的属下来报。元欲雪的身边多了一些人监视保护,大概是出自桑少爷的手笔。
戒舟衍神情漠然,八风不动。
也大概是一周,那些人又撤走了。
——大概是桑清宁担忧他真的会对元欲雪做什么,所以特地派人看着。
发现戒舟衍什么也没做,那天的“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大概也就是随口一言,不放在心上之后,才松了口气,又怕被人察觉,于是匆匆撤回。
戒舟衍在心底过了一遍这么个意思,那种熟悉的暴躁感又升腾上来了。
怕自己动他的心上人?
戒舟衍冷冷地想。
他并不在乎这点,只是桑清宁将“元欲雪”这个名字当成所有物的姿态,莫名让他心底生出些阴暗念头,仿佛眼睁睁见到自己的珍视之物,被生生染指般。
这种无处可发泄的恼怒、烦躁,以及……一丝不安,让戒舟衍本便冷漠的脸色,变得更加如霜雪覆盖,寒意惊人。
他的手指轻敲在桌面上,手上带着的佛珠依旧触感温润冰凉,却已经压不住他的煞气了。
“备车。”戒舟衍起了身,身后的风衣扬起,都像是战袍般带着杀意。“去学院。”
跟着他身旁的下属,小心翼翼询问,“戒先生,是哪个……”
戒舟衍淡淡望过来,他一下噤了声。
这话确实多余,戒舟衍话少,最近提起来的与“学院”相关的话题,可不就那一个。
车很快备好,行驶到了云美人流量最大的正校门门口。
然后等了两小时,没见到目标人物。
司机:“……”
下属:“……”
戒舟衍:“。”
戒舟衍也就一时心血来潮而已,根本没想过调查元欲雪的动向——
什么时候下课,出不出校门,从哪个校门离开,这些都是未知数。
说白了,戒舟衍就是不在意。
而其他人,则是不敢询问,全都听先生的话,更认为先生算无遗漏——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样的尴尬场景。
在下属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小声问询,要不要先让人将调查动向送过来,好确定元欲雪身在何处、精准捕捉的时候,戒舟衍很不耐地“啧”了一声。
那点鼓起的胆子顿时被戳破,下属吓得缩回了原地。
“回去。”戒舟衍皱着眉,带着点暴躁地说道。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番举动实在愚蠢,也……很没意义。
好像这世界上的任何事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戒舟衍觉得很无趣,以至有了些轻生念头。
绝非是懦弱到用死亡来逃避些什么,他只是从心底感到厌倦与烦躁,空荡荡地仿佛缺了一块——他也不清楚缺了点什么。但就是不想活,也不愿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察觉出了戒舟衍身上的压抑气氛,司机大气都不敢喘,汽车驶动时,刚转了下驾驶盘,车轮打了个弯——
角度变换,戒舟衍很端正地坐在后排座位上。他微微侧头,透过升上来的单面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景色。
云美门外人群来往,那些年轻的大学生们青春靓丽,笑容明媚,与车内沉沉暮气截然不同,像是新生的朝阳。
戒舟衍只瞥了一眼,便无趣地收回了视线。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中闪过一个身影。
那一眼太快了,惊鸿一瞥都算不上,潦草的像是错觉一般。
但戒舟衍就是觉得那身影和其他人很不一样,清癯修长。腰是细的,身形比例是漂亮完美的。他抱着两本书,匆匆走过,露出的指尖苍白细腻,像是由白玉精雕细琢而成般,好看的惊人。
脸没看清,毕竟那一点余光太模糊了,但戒舟衍就是觉得——
好看。
好看的他的心现在还在砰砰直跳。胸腔当中的鼓噪声越来越大,震得耳朵都开始发痒。血液加速流动着,鲜明的温热感从心脏流淌至四肢百骸,一直到上半。身。
他的耳朵红了。
应该脸也有些红。
不知为何,这一股热流,让戒舟衍有了——自己现在才活过来的感觉。
他几乎是贪婪地沉浸在这样鲜活的感觉当中,等戒舟衍反应过来的时候,车都已经开出了千米,那个身影别说一点余光,再怎么回头也看不到了,顿时心中极为着急,有些失态地怒斥道,“停车!”
司机被吓得一颤,连忙急刹。
戒舟衍解开安全带就要往回跑,人都打开车门走下去,跑了两步了,才想起来开车更快。又走回来,狠狠带上车门——发出的一声巨响几乎让车上几人都吓呆了。
“回去,立刻开回去。”戒舟衍几乎是咬着牙说,他按捺着那股极为焦躁、急切的心态,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回。
心底也瞬间患得患失起来,完全忘记了事后也可以让人调查,满脑子的:他是不是离开了?我是不是错过他了?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要想到有这么一个可能——
戒舟衍心如死灰。
又不想活了。
一千多米的车程不算长,司机开的满脑门的汗。主要是这里是大学附近,人多,只能慢行,要不然他能开的飞起来。
短短几分钟,对车内的人来说十分折磨。
司机和下属是单纯被吓的。戒舟衍则是脑中涌现出许多糟糕画面,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戾气与阴冷气息也交错混杂。
人类肉眼不可见到——但一团黑气,仿佛要沉沉将车辆包裹起来。
终于到了校门口。
戒舟衍立即下车,循着记忆望去——
那处空荡荡。
或者说,那里都是其他人经过,并未见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戒舟衍的心一下沉到底,脸色变得更加可怕,面容苍白。偶有不经意望过来的学生,绝不会先惊叹于对方的英俊面容、惊人气质,而是一下被吓得腿脚发软,挣扎着逃开,仿佛见到了什么被放出来的凶兽。
没有他。
哪里都不是他。
黑气更加浓郁起来,戒舟衍身边的空间似乎都有轻微的扭曲,但他并未察觉,只低着头,面无表情。
直到——
戒舟衍听见了某种特殊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向校园内部走去。
他的下属犹豫地下了车,战战兢兢地跟在了后方。
戒舟衍仿佛有着很明确的目的地,和被什么指引着一样。遇到的人群避之不及地散开,几乎是本能地躲避,但戒舟衍并不在意,他心无旁骛、脚步越来越快,一直到他见到了某个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
小花坛中,元欲雪站在那里,微微垂首,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而戒舟衍望着他的背影。
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说:
对老婆无数次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