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流脓的,要钻出蛆的伤口,被硬生生挑开,重现于天光下。
陈梦明明是想遮掩的。那些事太羞耻,也太显得肮脏,他以为自己不会告诉任何人,又何况是元欲雪这样,和他并不熟悉、遥不可及、同高山之巅的天之骄子。
他怎么能在元欲雪面前,说那些龌龊事?
但好像满胀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陈梦自己都无法阻止那些气体飞快地涌出。
他好似在哭。一边流着泪,一边平淡无奇地说起他的父亲让他做的事——
元欲雪微蹙眉,神色冷淡。
……是觉得恶心吗?
陈梦的唇瓣微微颤抖着,他开始止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元欲雪好似微微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要道歉?”
他半蹲下。身,认真地看着陈梦,“为什么要因为别人伤害你,向我道歉?”
顿了顿,元欲雪语气平淡地说,“不是每一个精子提供者都能被称为父亲的。你不用听他的话,更不用在意他的威胁。如果他想强迫你,陈梦,我会帮助你,并为你提供法律上的援助。”
“比这更重要的是——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还有……”
从陈梦的语气当中,元欲雪已经敏锐捕获到了他的某种心理问题,已经需要强行干预了。
“他在强迫你进行违法活动,你有权拒绝抵触他,为什么你会因为想拒绝他,而感觉到痛苦和内疚呢?”
元欲雪的语气毫无起伏,只是相当平静地提出疑问来。那双漂亮沉静的黑色眼眸当中,倒映出此时陈梦痛苦不堪的面容。
没有鄙夷、没有同情,也没有对陈梦这种类似于“放任自流”的行为,感觉到怒其不争和愤怒。
元欲雪的情绪始终稳定,他只是要找出问题,然后帮陈梦解决。除此之外,一切优先级都可以推后。
陈梦太怕了。
他怕的连自己都不敢回忆自己的过往,日益在痛苦当中腐烂,在不见天日的盒子里发酵。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太过痛苦,陈梦依靠自己,已经消解不了这样沉重的情绪了。
明明不敢回忆、也不敢倾诉的过往,在元欲雪平静地询问下,却无法抑止地想要倾诉出来——
要不然他会死的。
被这种痛苦折磨死。
陈梦闭了闭眼,眼泪从紧闭的睫羽当中涌出。
陈梦的话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混乱。常常一个内容要复述七八次,但元欲雪很有耐心,平静地倾听并且抽丝剥茧地搜寻着陈梦提供给他的信息。
说完之后,陈梦长出了一口气,连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将那些自己绝不敢宣之于口、恶心又肮脏的秘密,都说出来。
还是在元欲雪面前说出来。
开始焦躁起来的情绪,在看到元欲雪的时候,莫名又平息了起来。
也是陈梦意识到——不管怎么样,事情的结果如何,至少元欲雪不会借此来伤害他。
常年紧绷的神经,居然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听完后,元欲雪也谨慎地思索了一下答复。
陈梦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不是朝夕间能解决的,同样需要专业的心理医生的干涉。
但有一些认知,可以现在就由元欲雪帮他确认。
“陈梦。”
陈梦微微一颤,抬起了湿漉漉的眼。
“我认为你不应该将自己称为小三的儿子。”元欲雪很严肃地说,“这不仅是对你自身人格的贬低,也同样,对你的母亲不公平。”
“你的母亲被欺骗感情和身心,她不是第三者,是这段不贞的感情中的受害人。”
陈梦的母亲怀孕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
她是从小跟在爷奶身边的留守儿童,爸爸在工地意外身亡,妈妈留在城里打工。高中毕业,她也跟着走进繁华的城市。没有学历,吃了很多苦,只能从事没有门槛的一些工作。
而在这时候,碰见了陈父。
从山村来的少女美貌靓丽,活泼又大胆,他们很快坠入爱河。
陈父自称离异两年,对她一见钟情。从小缺爱的少女从没见到这样成熟、温柔的男性,何况他对自己那么好,为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少女以为这就是爱情了。心甘情愿地为他孕育生命,因为对方拙劣的谎言哄弄,甚至没想过要结婚的事。
悲剧很快发生,少女在临产前才知道,陈父还有个老婆,在床上病了两年。因为知道他们的事,怒急冲心,去世了。
少女的梦崩塌了。
后来,她带着陈梦离开了。
陈梦的唇一直在抖,嗫喏地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些年来被灌输进他脑海当中的认知——
“可是、可是我……我妈妈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她害死了……我,我就是证据,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我哥……”
元欲雪的声音微微放冷了一些,“如果一定要说破坏家庭的罪人,那只有你父亲一个。”
顿了顿,元欲雪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梦,“你的那位名义上的兄长,的确是受害人之一。但造成悲剧,破坏家庭,甚至害人性命的,从头到尾都是对爱情和家庭不贞的你父亲吧?你的哥哥是受害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也同样是受害人,并没有谁比谁更加悲惨。就算人的感情无法绝对理性,有自身的好恶,要发泄怨气和愤怒……”
元欲雪神色很淡,他从陈梦的描述当中,早就听出端倪了。
“为什么只对你发泄?他不更应该恨那位直接的凶手——他的父亲吗?”
陈梦身体微微一震。
“陈梦,你并没有亏欠任何人,无论从道德上还是物质上——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只有十三岁,你的父亲有法定的抚养义务,他将你带回家抚养,是很正常、应尽的义务。”
“之前那么多年的抚养费,他也没有给你吧?”
元欲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的专业成绩很好,入学时有学费减免政策,每年也在拿奖学金,平时也有勤工俭学——总之从物质上,你并不亏欠多少。哪怕是有所花费,在毕业后,依你的能力,是能很快还清的。”
陈梦的神色几乎是有些迷茫的。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烂透了,是腐烂的肉,流脓的疮。灰暗逼仄,甚至无时无刻,他都在想着要去死——
但听元欲雪这么一说,他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的人,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亏欠陈家,他明明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但是理论上,我不建议你返还这些年的教育费用。”元欲雪露出公事公办的表情来,“因为这些年,他连应尽的抚养义务都没有做好。甚至对你进行了长达近十年的精神虐待和身体虐待,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提起诉讼,追回损失。”
陈梦又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来——
身体虐待?他的确经常挨打,偶尔会被锁起来挨饿,但是……他现在能跑能跳,也没有残疾,这也算身体虐待吗?
还有精神虐待——陈梦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
“嗯。”
元欲雪上前,他想碰一下陈梦的衣袖。但思索片刻后,还是收回了手,只是示意着陈梦看一下自己身上的伤疤——
“陈梦。”元欲雪说,“你没有亏欠他们任何人。是你的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在亏欠你和你的母亲。他才是应该羞耻、愧疚、良心不安的那个人。”
精神虐待其实是很难鉴定的。至于身体上的虐待,陈梦现在已经成年,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其实也是很难找到足够充足、有力度的证据。
但元欲雪仍然提出并且鼓励陈梦去诉讼,哪怕追讨不回损失,不能让陈父得到应有的惩罚——但元欲雪就是要为陈梦重新塑造认知。
他不是那个“罪人”。
陈父才是。
他只是在这十年当中,被反复压迫虐待,所以才生了病——但只要发现症结,就会有好起来的那天。
元欲雪会帮他。
“你先上药吧。”元欲雪神色自然,“我去给你拿衣服。”
陈梦的手指,有些扭捏地微微攥紧了衣角,“我、我——”
“只是换身干净衣服。”元欲雪笑了下,“你不用走。今天就待在我这休息一天……你毕设应该弄好了吧?觉得无聊的话,我这有游戏机,或者你看点电影放松一下。”
想到现在的时间点,陈梦应该也没吃过晚餐,现在也不能去宴会上填饱肚子,元欲雪说,“我这没放吃的,不过待会可以问管家送过来点。对了……你吃不吃点心,我男朋友给我做的,这会应该好了。”
陈梦还在梦游:“嗯嗯……”
“喝什么?可乐、果汁还是牛奶?”
元欲雪比较偏爱碳酸饮料,所以冰箱里摆了一柜子的可乐,不过戒舟衍觉得不健康,才加了果汁和牛奶——当然了,这两样元欲雪也挺爱喝的。
陈梦:“嗯……什么?!”
元欲雪:“?”
怎么了?
陈梦脸色由红转白转红:“你、你有男朋友了?”
元欲雪:“……”
这反应是不是有点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