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情绪过度激烈，在说完这番话后，元博士微微咳嗽起来。她以手掩住了唇，在剧烈的咳嗽过后，微微瞥了一眼掌心。
元博士皱了皱眉。
少年元欲雪从那间“卧室”里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两人，黑发滑落下来，几乎遮住了一截光洁漂亮的小腿。
他沉默旁观，却像是无言的守护者。
“宝贝，怎么了？”元博士笑着走向他——然后似想起什么，往后瞥了一眼。
“冯博士。”
“我就不送客了。”元博士明晃晃下着逐客令。
冯博士依旧能维持风度，不急不缓地一点头。
只是在他转过身时，神色阴郁了下来。
晋升研究院副院长……
一个极具价值的，天才研究员。
他无言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与此同时，冯骏也对元欲雪，怀有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理——
“元欲雪”真的具有自主思维能力，具有和人类等同的情感与智慧吗？
他决定做一个实验。
＊
虽然A001的研究权限已经全权交给了元博士，但和她同级的冯博士想要获函临时调动一下，并不是难事。
在元博士进行其他研究的时候，冯博士将元欲雪带出了实验室，来到了露天的实训场上。
此时的少年元欲雪身上没有装载任何的高科技武器，在短暂地考虑了一瞬后，冯骏扔给他一把相当古朴、落后、只有锋刃尚算锋利的长刀。
但再怎么锋利，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是几乎已经被淘汰的落后冷。兵器。
那把刀快有元欲雪半人高了，虽然看上去刀型细薄，但实际上相当沉重，对元欲雪来说，并不算什么非常趁手的武器。
他看着冯骏，在战斗的本能意识之下握住了长刀，但再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
冯骏将元欲雪放置在了露天实训场的最中心处。
在某种相当显著的邪恶意图之下，冯骏并没有封锁实训场内部的逃生通道的大门，反而明晃晃地开放着。
而在此时，被囚禁在实验室当中，还保持着高强度活力的高级虫族，被从另一端放了出来。
——很危险。
少年时期的元欲雪，第一时刻做出了判断。
他现在身上没有装载任何高威力的武器，光靠自身体能的强度，是不足以应对这种等级的虫族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元欲雪做出了最优判断。他疾速地向着那个敞开的求生通道的入口赶去。
他当然可以逃得掉。元欲雪的速度等级，几乎是接近顶峰的，哪怕是高等级虫族也不可能追上他，又何况他们之间，本来就保持着一段足够遥远的距离。
但就在这个时候，在元欲雪掠过一处场地的时候，他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段全息立体的投像——
但这个时候的少年元欲雪，并不知道，那只是虚拟的一段投影。
半透明的隔离层下，“元博士”趴在隔离层上，看着他，用熟悉的语音叫着——
“雪雪。”
元欲雪停了下来。
哪怕身后的虫族，闻到了血肉的气息，疯狂地向他袭来，浓重腥气，仿佛已经贴在面上一般浓郁。
很危险。
但元欲雪就是站定了，折返回到了实训场的中间区域，捶打着半透明的坚硬隔离层。
他看着在里面，不断重复喊着他名字的“元博士”，仰起头，很认真地说，“走。”
“和、我，走。”
很艰难。但是元欲雪已经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了。
这一幕其实并不出乎于冯博士的预料——毕竟元欲雪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遵循着于机器人的核心守则。
在见到人类陷入危机的时候，他必然是会以保护人类的生命，为第一优先级的。
比他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唯一能打破这一核心守则的，就是来自于实验室的命令了。
冯博士的权限，足够他下达命令了。
于是他对元欲雪下发了新的命令。
“立即撤离。”
这是最高的指令——
“立即撤离实训场。”冯博士又重复了一遍。
拯救人类不再是最高的核心铁律，少年元欲雪不会因此而被桎梏在场上。
元欲雪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从正趴着的隔离罩上站起了身，不再试图捶打，让里面的“元博士”出来——
他可以攻击隔离罩，但是隔离罩的内部区域太狭窄了，在剧烈的震荡下，里面的人会受到等同的伤害。
元欲雪似乎只能这么离开了。
下一秒——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大脑都因为这种极尽尖锐的声调，而震颤麻痹着。
那是元欲雪手上那把落后的冷。兵器，和虫族坚硬的、比已知的任何金属都要更加坚固的外壳□□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他没有撤离。
无视命令——为了一个虚拟的幻影而战。
冯骏的瞳孔微微紧缩，观看着整个战局的他，竟略微有些手抖。
果然……
果然是不一样的。
武器上的巨大弱势，让少年元欲雪身上开始迅速增添伤痕。虫族巨大的口器几次咬住了他的身体，又硬生生被元欲雪挣扎出来。
机体的损坏程度极重，但他仍然没离开，锋利的长刀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豁口。
漂浮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戒舟衍面色极冷，眼底全是阴郁的狂乱之色，压不住的暴戾心绪升起。他看着少年时期的元欲雪一次次受伤、被无形的牢笼，困在这一处训练场当中……实在是忍耐不住。
想要发疯。
在戒舟衍真正要发疯的时候，他的手被元欲雪轻轻地按住了。
柔软细腻的手指，很轻地捏了一下戒舟衍的掌心，安抚住了他的情绪。
“没事。”
元欲雪说，“会赢。”
而此时——匆匆赶来的元博士，终于发现了冯骏正在做的实验。
“冯骏！”
她几乎是暴怒的。在看清了实时监控反馈出的情况后，面色空白了一瞬，很快搞清楚了现况。
冯骏在利用她的影像，引导元欲雪正面对抗高等级的虫族。
来不及心疼或是愤怒，元博士扑上去，先一步关闭了影像，随后立即前往实训场内。
在影像熄灭前一刻，小元欲雪已经准确分析了虫族最薄弱的地方，用那把破旧黯淡的冷。兵器刀，收割掉了虫族的头颅。
巨大的身体倒塌下去，带来的强烈的震颤，让少年的元欲雪也跟着半跪下去，半晌没从地上爬起来。
只是他侧过头，看向透明的隔离罩——
没有了。
里面的元博士没有了。
元欲雪歪着头，好似非常的好奇一般，绕着透明的隔离罩疯狂打转，像绕着打不开的罐头的猫咪幼崽。然后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安全机制启动，元博士在逃生通道的入口，进不去场地内，只能发出声音，吸引元欲雪过来。
虽然那只虫族看上去死得不能再死了，但众所周知，虫族的生命力一向顽强——谁知道它会不会突然活过来，围剿元欲雪。尽快离开这片危险的场地，才是安全之举。
元欲雪也果然被声音吸引了过去。
他看到了另一边的元博士，明显有些迷惑，歪了歪头。
元博士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因为又急又慌，加上看到小元欲雪身上可怕的损毁伤势，元博士一时没忍住，眼眶微红，噙着眼泪。
漂浮在上方，一直可以以冷静姿态旁观的成年元欲雪，见到这一幕，却是微微怔住了。
垂下来的睫羽颤动着，在一片狭小的视野当中，他紧紧地盯住了正在哭泣的元博士。几乎完全没有思考，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别哭。”
而同一时刻，从实训场地内一步步跑出来的小元欲雪，也仰头看着元博士。手背在身后，像是刚刚犯了错，又特别诚实地跑过来承认错误的小孩子。
“……不要哭。”
他说。
同一时刻，隔着漫长的时间坐标——两个元欲雪，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成年的元欲雪微怔。
元女士非常利落地擦干净了自己微红的眼眶，将小元欲雪拉进了怀抱当中，紧紧地抱着他。
“不会哭了。”她说，“再也不会哭了。”
她带着小元欲雪离开，只是脸色显得过分苍白。没掩饰住地，剧烈咳嗽了几声。
冯博士仍然待在操作室里，看着空荡荡的实训场地，眼中掠过阴霾。
“元欲雪”果然与众不同。是特例，是神迹，是不可复制的唯一。
他拥有人类的情感，冯博士也不得不承认。
只是，冯博士更重视的是——看着最新获取的数据资料，元欲雪的各项数据，比他想象当中还要强。
他是最完美的人形兵器。
不需要再出现同样的奇迹，哪怕其他的战争机器人，有元欲雪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厉害……
在那场实验过去之后，元博士的实验室权限彻底不对冯骏开放了。并且她以相当严谨的措辞用句，写了一封长达万字的报告书，洋洋洒洒地将试图干涉她实验成果的冯骏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批下这件事的领导，都一起指桑骂槐地骂着。
她沉寂了太多年，平时又专心研究，几乎要让人忘了，她年轻时绝不是什么好招惹的性格。
元博士以对自己手下实验室的绝对的控制力，庇佑了元欲雪许多年，让他在训练当中，平安“长大”。
但——
元博士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不是因为她能力上的问题，哪怕研究战争机器人的计划失败了，但元博士其他的研究项目成果，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为实验室制作出了许多高精尖的强力武器。
她的成就毋庸置疑，地位也在稳扎稳打地稳步爬升——但是，她的身体出问题了。
她开始日以继夜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原本知性、柔美的面容凹陷下去，五官突出的有些吓人。
牙齿坏得很快，她整夜整夜地咳嗽，咳出来血沫还算是好的，有时候甚至能看见一些黏糊糊的，类似于内脏残片的物质。
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几乎整个人都变了样。身体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地衰败下去。
大厦将倾，仅仅几天而已。
小元欲雪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间当中去睡了。
他会偷偷睡在元博士的床底，小小的，蜷缩成一团。
元博士有时候半夜惊醒，发现元欲雪不知道何时窝在了床底的时候，几乎是有些无奈的。她去摸了一摸元欲雪的手臂——冰凉。
当然，元欲雪的体温其实一直都是这个温度，也没怎么变。但看着小元欲雪的模样，还是怪让人心疼的。
在元博士几次将元欲雪赶回自己的小房间去睡，又总能在半夜，发现他睡在床底地板上的时候，终究是心软了，在自己的房间，又给元欲雪搭了张小床。
她其实不太愿意。不愿意让元欲雪看到自己这样狼狈又衰弱的样子，吓到孩子怎么办？
但是没办法，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掩饰下去了。
小元欲雪其实并不知道元博士怎么了。
他无法理解人类的病症。只知道元博士看起来一天比一天的虚弱，一天比一天疲累。
她不好看了，甚至有点吓人。
但她仍然是元博士。
元博士生的病是基因病，内脏衰竭，基本等同于绝症，回天无力。
唯一的生机，就是匹配到符合的器官做彻底的移植——现在合法器官库的储存量不大，匹配不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从“活体”身上匹配，概率当然增大许多，但元博士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条路。
她其实知道那么一点阴暗的隐秘，会有人选择这样的治疗方法，用钱、用权，或者用别的利益交换，总会有一些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加“重要”。
从非常刻薄的角度上而言，元博士的存在更具有“价值”，哪怕涉及这样的灰色领域，也并不会有人强行追究。
但是元博士不愿意。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
她不是会做出用别人的生命，交换自己的性命这种事的人。
甚至无关道德水平。元博士认为这只是普遍认知而已。
到了病症的后期，元博士在营养舱中泡着的时间，几乎要比元欲雪还久了，像一个黑色的幽默笑话。
元欲雪也很少训练了。他只是沉默地呆在元博士的营养舱身边，仰头，看着淡蓝色的光束落在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出神。
小元欲雪想，他曾经待在过这样的“茧”里，知道那里面，其实很不好受。
哪怕实际上，他没有任何感觉。元欲雪也认为，这就是不舒服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希望是自己待在里面，而不是元博士。
在这一过程中，成年版的元欲雪也平静地待在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营养舱里的元博士。
他很清楚，这里属于过去。
而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
戒舟衍是真的心疼他。想要拉着元欲雪进行一阶段的时间跳跃，如果怕错过什么的话，就由他一个人看也行——但元欲雪拒绝了。
“我想记住这一切。”元欲雪平静地说，“戒舟衍，我不应该忘记她的。”
有时候记忆比遗忘更加痛苦。
但就是有不得不记下这一切的理由。
……
因为身体原因，元博士已经被迫休假很久了。
出于她过去的杰出贡献，实验室保留了元博士的职位，并给她提供了最顶级的治疗环境。但是原本属于元博士的研究工作，都渐渐地转移给了其他同事。
元博士并不在意，反正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再继续研究了，这些研究项目总不能停摆。交给其他同事，也算是她最后的贡献了。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战争机器人的研发项目，被转移给了冯博士。
元博士得知这个消息时，倒并没有多少惊讶神色。只是对着来通知她的研究员笑了一下，低声询问，“这个项目，不是已经处于半终止状态了吗？”
研究员答，“是冯博士要求的——他重启了这个项目。”
元博士的笑容终于渐渐淡下去。
只是消沉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元博士便迅速地恢复了精神。
甚至比之前的精神头，都要好了点。
她开始联系以往的好友、师门，联系一切先前打点过能用得上的人，态度极好，甚至显得有些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们帮忙。
不为别的，她要保住A001的研究权。
带着骨气，清高自傲了一辈子的元博士，也终于学会了这些人情世故，裙带关系，求人办事。
不为别的。
她要保护好她的小孩。
小元欲雪就坐在旁边，仰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后来，元欲雪还是被留在了她的身边。元博士的老师帮的忙——老师也同样是冯骏的恩师，这样小小的面子，冯骏不可能不给。
元博士以前从不惧怕死亡，她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早晚而已。只要这辈子活的足够精彩，就没有遗憾。
但是现在，她也开始眷恋人世，变得对死亡充满了畏惧起来。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怕死了。
她也怕。
但就算害怕，元博士还是不得不沉下心思，打理自己的身后事——在她死后，她或许会把元欲雪的监护权，交给自己的老师。
她老师也一大把年纪了，还被自己添麻烦。
“雪雪。”
元博士忍不住的，眼眶有一些发红。但没流泪，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以后去了别人那里，你也要听话。”
“……”元欲雪很缓慢地回答，“我可不可以只听你的话？”
“……不可以。”
元博士闭上了眼，不敢看元欲雪，只是又一次地重复，“你要听话。”
小元欲雪说，“好。”
＊
接手，并且重启战争机器人研究项目的冯博士，受到了巨大阻碍。
无论怎么反复的实验调试，他发现，就像是元博士曾经说过的那样，再也不可能出现元欲雪这样的特例了。再也制造不出这样强大的、无可比拟、无懈可击的战争机器人了。
但是元欲雪实在是太完美了。曾经收集过的数据，还保留在冯博士那里。冯俊对此念念不忘，并且他可以肯定，现在的元欲雪，应该比曾经变得更强了。
他是成长型的人形兵器。
武力值永远都会固定在最巅峰的那一刻。
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到底哪里不一样？缺少了什么？才让这些具备强大雏形的战争机器人，无法成为“元欲雪”那样的存在？
无法解惑，而日益变得疯狂起来的冯骏，非常罕见地来拜访了元博士。
元博士当然不愿意见他，谁愿意将自己珍贵的、短暂的清醒时间，分给一个讨厌的人？
但是她这会儿的状态，已经没办法将冯骏从她的地盘上赶出去了，只能忍着嫌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聊着天。
冯骏是来询问她研究相关的问题的。
元博士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全部的资料，也已经都转交给你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来追问这些我自己都没解决的问题。”
这个项目应该被终止，没必要再投入更多的精力了。
但是冯骏，已经固执到有些癫狂了——
在即将不欢而散之时，冯骏站起身，看见了因为不放心元博士，而偷偷地躲藏在门外，悄无声息守候着的元欲雪。
他正静静地盯着他们，面无表情。和冯骏对视一眼后，小元欲雪往后退了一步，隐藏在黑暗当中。
紧接着，冯博士突然笑了。
“元欲雪和那些机器人，有很多不同。”他突然间，低声细语，神情柔和，“但最大的不同，你明明早就告诉过我了，元博士。”
“元欲雪拥有感情，他和人类是一样的。”
“他拥有‘灵魂’。”
“……”元博士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地说，“我也记得你曾经说过——给予灵魂是上帝的事。我们只是凡人。”
“不。”冯博士此时的脑波活动，已经兴奋活跃得过度了，直接体现在了他此时微微扭曲的、激动的面庞上。
“谁又能肯定，我们不能成为上帝呢？”
“元博士。”
冯骏说，“你当初叫停研究，终止战争机器人研究计划，真的是因为知道这个计划，注定失败吗？”
“不是的。”没等元博士回答，他便相当急切，又肯定地说道，“你已经找到了研究成功的办法。”
“只是，就像是你的病一样——”
“你明明知道，治疗你基因病的办法，却因为一些可笑又愚蠢的理由放弃了。而后来，你也因为类似的理由，放弃了战争机器人研究成功的可能，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