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往僻静的戒家如今却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整个A省有头有脸的名流,都聚集在了此处一方天地当中。
人人身着正装,带着贺礼,满面笑容。哪怕在进入宅邸之前,被反复检查邀请函、确认身上未佩戴危险物品,也没有人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来,反而相当配合安保的检查,在离去之时,甚至会礼貌地低头颔首说一句“您辛苦了”。
戒家就是这样的地位超然,足以让一些平日里很嚣张跋扈的权贵,都变成温文守礼的斯文人。
进入了戒家的宴会场地,夜宴虽还未正式开始,但是氛围已经渐浓了。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人扶着酒杯,开始循着熟悉的面孔与人脉相交流。
谈的倒也不是生意上的那些旧事,反而只说些自己生活当中的风流趣事,好不惬意。
像是他们今天,单纯只是为了祝贺一个好友、长辈的生日而来的似的。
偶尔也会有人话里藏了猫腻,小心翼翼地探听对方,知不知道这次宴会举办的目的为什么——被询问到的人。也只会笑容满面地支开话题。
一方面,是戒家的事情,他们不敢随意妄言。另一方面,也是真的不清楚这回事。要猜的话,就是有关继承人那个方向了——这话题是能乱开的么?
就这样,会场内轻松惬意,并且人人之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融洽。
连平时斗得不死不休的两大家族,见到对方都只是遥遥相望,甚至微笑地举一下酒杯,点头示意而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不知在何时达成了和解,杯酒释前嫌了。
——废话,谁敢这么不知趣的在戒家举办的生日宴上挑事。
而且这氛围看着轻松融洽,但他们心底,一个个都藏着事,想着今晚到底是有什么玄机,在揭秘之前,当然不敢放下心来。
只是宴会场中虽然和谐,但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当中,也发生了些许龃龉事迹,不为人知。
……
戒家的园林由某一工业名家亲手设计而成,各处园子风格不同,但都是曲径通幽,优雅宜人。
而此时,在回廊的角落。身形瘦弱、瑟瑟发抖的少年被狠狠地推了出去。他从回廊的围栏当中跌出去,摔进了一片密丛当中。
横生的枝蔓和细小的花枝起到了一个缓冲的作用,承住了少年人的身形,让他不至于被摔的太惨。但也正是因为那些枝蔓上生出来的锋利的树枝,划破了他身上衣料柔软的正装。身体上多出了不少划痕,连脸上,都被划出几道清晰的血痕来。
他摔的头晕眼花。一时间,用手撑着身上的那些树枝,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看着他这副凄惨的模样,身边围绕着的那群年轻人,不免露出了有些犹豫和后怕的神色来——但并不是因为他们伤到了少年。
有人窃窃私语,“弄坏了戒家的园子,应该没事吧?”
“地方这么大,应该也注意不到这片花丛被人压了。”
“就算是发现了,我们那个时候都走了,哪里找得到人。”
他们竟不是因为伤了人才害怕,是因为压到了戒家宅邸当中的这些花丛死物。
“而且——”为首的年轻人,有些许不怀好意地看着摔倒的少年,“是陈梦把花压倒的,关我们什么事?”
其他人仿佛骤然被提醒了一样,连忙跟着点头,“对呀,又不关我们的事情。”
“陈梦,你可是闯祸了。哈哈,让你爸知道,你居然敢在戒家闯祸,看他不打死你——”
哪怕是一时间,还没彻底清醒过来,陈梦听到这样的话,身体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强烈的恐惧感升腾了起来。
先前听过的那些传闻,对于戒家的疯狂忌惮,还有对于被父亲殴打的惧怕,一下子笼罩了他。
他开始含糊不清地解释,“没有、不是我!不是我,明明是你们……”
那些嘻嘻哈哈的少年人,却已经颇有些心虚,准备溜走了。
他们前来戒家赴宴,虽然戒家没有对客人提出什么特定的要求来,但是这些名流都自有一个默契。
就是最好待在来待客的宴会厅当中,不要擅自离开去走动,借着这样的机会,窥探戒家的布置可是大忌。
也就是他们生着坏心思,才将陈梦强行带了出来——就算这样,也只敢去附近的花园当中,不敢往深处走。
而现在,他们的目标也已经达成了。
看着陈梦满身狼藉,十分不得体的模样。想来他只要有脑子,也不会敢在宴会上露面。
——毕竟这幅模样,如此失礼,被戒家人看见了,当然会不满。
其他人正装出席,陈梦却狼狈不堪,不是给生日宴添堵是什么?
往小处说,是没注意。大处说,是冒犯戒家威严。
所以陈梦是不敢出现的。
而对陈梦而言,他敢在宴会上离席出走,错过这么好的一次“机会”,对父亲的吩咐阳奉阴违。在他回到陈家之后,将面临的是怎样的疾风骤雨,也可以想象了。
不管怎么样的结果,只要稍微猜测一下,都让几人十分称心如意,于是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缓慢地从密林上爬起来的陈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身体又开始不断地发抖,仿佛整个人,都被绝望和黑暗笼罩起来。
那种让人痛恨的绝望,甚至让他胆怯地,心生出了一些死志。
——面对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还不如现在就去死。
陈梦的视线无焦点地落在远处,显得有些呆滞。他出神地想象着死亡后的一切,居然觉得十分的快意。
他实在是非常胆怯的性格。
十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又被父亲带回了家。听说是相当体面的“豪门”,却并不如那些街坊邻居所羡慕的那样,过上体面的日子。
他的基础生活条件的确有了一些改善,却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每日战战兢兢,睁眼就是面对肆意的辱骂和打压。
他被叫做小三的儿子,哪怕陈梦一次又一次地辩解,他的母亲是被欺骗了——发现他的父亲已婚以后,也只毅然决然地带着孩子离开,从没想过做第三者。但这个称号,却还是像某种烙印一般,刻在他身上,怎么也挖不掉。
他的那位名义上的兄长,每天都会对他肆意欺凌殴打,不断地加深强化着这个记忆。
直到后面连陈梦,也觉得自己的出生如此的罪恶和肮脏,他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他亏欠陈家,愈加变得逆来顺受。
这次的生日宴,陈家也收到了邀请。
——放在以往,陈家的资格是不够的。但是近年来,陈家在生意场上越发如鱼得水,小心做人。加上这次生日宴的邀请,似乎扩大了一些范围,放低了某些要求,于是陈家险险踩着线,接到了邀请函。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陈家很是欢欣鼓舞地庆祝了一整天。
他的父亲喝酒喝的面色通红,满眼都是兴奋和意外,甚至面对着他,也不再是过往的非打即骂,而是温和地和他说了两句话。
甚至要带着他,也前往戒家的宴会。
陈梦简直是不敢置信的。换在以前,他能被温声对待两句就很好了。而这样盛大的宴会,对于陈家来说,真是难得的机遇和荣耀。父亲居然要带着他去——
那一瞬,陈梦实在受宠若惊。
接下来父亲的话,却让陈梦浑身冰冷,堕入噩梦当中。
陈梦有一张继承于母亲的美貌的脸,他学的又是艺术,成绩很好,气质虽然懦弱一些,却也惹人怜爱。于是父亲和他说,让他在宴会上——
“你已经这么大了,是应该回报家里的时候了。”父亲那张脸涨得通红,恶臭的酒气喷打在他的脸上,“那宴会里的人物,随便攀上一个,对家里都有很大的帮助。”
“陈梦,你不能对不起我的精心栽培,和送你上艺术院校的那些钱,对吧?”
陈梦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一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在父亲难得温和的劝说下,居然开始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像是父亲说的那样,他应该回报家里。
——这之后,他就不亏欠陈家了,债还清了。
对陈梦而言,这样彻夜难眠的噩梦?让他那位名义上的兄长知晓了,居然还觉得十分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陈梦能获得这样的“好处”!
一旦攀上了什么大人物,陈梦有了利用价值,他也不能再动辄打骂了。而陈梦也“飞上枝头变凤凰”,和他那个恶心的母亲一样,从此成为高贵的“人上人”。
只要一想到这一切,他便觉得恶心。甚至觉得父亲实在偏心,为什么对陈梦这么好,帮他寻一个这么好的归宿。
于是陈梦的哥哥策划这一切,让陈梦狼狈失仪,而不敢现身。
这一切达成了。
陈梦的眼前昏昏暗暗。
他出现了幻觉,广阔的天空仿佛一下子压了下来,逼仄的、压抑的。
他好像逃过了一劫,应该值得高兴才对。却从心里感觉到了强烈的惧怕颤栗。
他什么也做不好。
浪费了这样珍贵的“机会”,他……他害怕。
陈梦好像有点困了。他垂着头,像是要睡过去了,又像是快昏倒了。
在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间,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极好听的声音,和轻声的问候——
“陈梦?”
长身玉立,穿着深蓝色西装,愈衬得肤色苍白,漂亮非人的少年,站在不远处,皱着眉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