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梵第一个朋友,是一只小狸花。
名为柏柏。
其实,原本他有想过换一个名字的。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唯有柏柏是小狸花最喜欢的。每每一唤,它都会动一动耳朵,晃着尾巴一蹦一蹦地朝他跑来。
脚步一深一浅,跑快了就有些歪歪扭扭的。
“慢点,柏柏。”柏梵心切又担忧地冲它跑去。
柏柏扑到他的脚边,高高翘的尾巴蹭着他的裤脚,委屈又思念地与他撒娇,像是个等了很久很久生怕找不见的孩子。
“下次不许跑这么快。”柏梵心软又心疼地摸着柏柏,顺着它柔滑的毛发轻轻地抚摸,俯下身用鼻尖蹭蹭它仰上来的小圆脑袋。
柏柏眨眨眼,瞳孔放大,应该是听进去了。
七八月的假期,整整两月,柏梵没再出过一趟家门。
柏柏原本快好了的腿,又再一次变得血肉模糊,它虚弱地瘫在地上,像是受了惊更像是太过疼痛,腹部一上一下竭力地呼吸着。
那一幕的场景,于柏梵而言,至今仍是历历在目,那一阵一阵的痛犹如钝刀一次又一次地捅他心脏,每一刀都致命地戳中心脏中心。他双手紧捂着胸口,试图以大口呼吸去缓解。
唔。
柏柏痛苦地呜咽着,眼泪浸满眼眶,柏梵跪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漠然的柏钰,抓住裤腿苦苦哀求,“我会乖一点的,我会乖一点的,可不可以不要伤害它?可不可以……”
几近窒息,柏梵使劲地咳嗽。
愤怒、悲恸、害怕、惊恐、担忧……种种情绪压抑在他心里,他甚至不敢直视柏柏——是自己牵连了柏柏。
柏钰无动于衷,不再多看一眼脚下的猫,烦躁地揉了揉眼,无情地警告他,“柏梵,你应该清楚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抵是那段时日的柏钰太过繁忙疲惫,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情,又或许他以为柏梵会明白他的意思——就和他身边那些无用的玩偶一样,丢掉,一并抛弃。
“对不起,对不起……”柏梵无助地抱着柏柏,茫然无措地狂奔在路上。
夏天的雨声势浩大,却也猝不及防。
柏梵不记得跑了多久,只知道是跑得越来越沉重,抬不动步子。雨水浸透了他的身子,鞋子沾满了污泥,虽狼狈好在是赶到了医院。
愧疚的柏梵一声不吭地蹲坐在地上,麻木地任凭医院的其他工作人员帮他换衣服,眼神空洞地注视着被门阻隔的柏柏。
愿柏柏平安无事,他在心中默念。
……
默念了近百遍,柏柏腿上缠满绷带地抱了出来,麻药让它难以动弹,但听到柏柏时,它摇晃尾巴予以回应。
尾巴蹭着柏梵的冰冷的手,软软的,似是在安抚他,无声地告诉柏梵:柏柏没有事情。
柏柏一向是一只乖巧懂事又勇敢的小猫。柏梵将头埋进它的毛发里,声音发抖,“我要把你好好地留在身边,绝不再受一点伤害,绝不…”
他眼神坚定,紧紧地将柏柏拢在怀里。
柏柏恢复得快,也恢复得好。
那几月柏梵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柏柏身上。柏柏学会了握手,转圈。
“柏柏,握手。”
起初柏柏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歪着脑袋满眼疑惑地看他,还误以为是有好吃的,探起身子埋头嗅他的手心,又用舌头舔舔。
再是一脸茫然地抬眸,好似在说,“怎么没有好吃的?”最后就干脆把头搁在柏梵手心,懒懒地,似是埋怨地喵了几声。
柏梵无奈,腾出另一只手艰难地拆出一根猫条挤到它面前,另一只手纹丝不动地悬在半空,好让柏柏舒舒服服地吃上猫条。
三文鱼蛋黄味是柏柏最喜欢的。它一手抓住猫条,一手缠住柏梵的手享受着美味。
待差不多吃完,柏梵突发奇想把猫条藏到身后,握住它的手,认真耐心地说,“这是握手,以后我们吃完都这样子做,好不好?”
“这是我们的约定。”
柏柏蹭着他的手,把头凑近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不知听没听懂。
不过,这样的次数多了,柏柏慢慢地也就明白了。
它很聪明,不单是在吃完猫条,哪怕是吃完猫粮喝完水都会小跑到柏梵身边,用它的小爪子搭在柏梵手心。
“你好聪明啊。”做着作业的柏梵总是不厌其烦地放下笔,宠溺又自豪地夸奖,“柏柏是最聪明的小猫。”
喵。
它就势撒娇,侧着脑袋紧靠柏梵手边,翻开肚皮要他摸,时不时舒服地发出咕咕声。
像是一只小拖拉机。
小拖拉机还乐衷于当准时的闹钟。
一到六点,它便噌地跳上床,舔着柏梵的脸咕噜咕噜叫他起床。
“你饿了?”柏梵迷迷糊糊地从抽屉里掏出一颗冻干。
几乎是养成了习惯。抽屉里的永远被冻干装满。吃完柏柏也不忘记两人的约定,钻进被子找到他的手,把爪子伸进去——
握手。
柏梵翻了个身,手心热热的。他记忆错乱地将它握紧,生怕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太过真实,尤其是在迷惘的睡梦之中。柏梵睁不开眼,混沌的梦境好似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他难以喘息。
他有预感,埋藏在心底的东西在挣脱束缚,企图冲出来。
呼吸倏尔局促,不知怎的,身体也一下子变得冰冷。像是坠入冰窟,寒气肆虐地侵袭全身——双手、双脚、脸、身躯……每一处都在淌血。
柏梵不敢睁眼,手攥得更紧,紧到指甲都深深地嵌入进去——试图以此让自己清醒。
“柏梵。”
是谁在唤他的名字?
柏梵神志不清地游荡在漆黑无边际的深渊,过往的阴霾压着他不断下坠。与此同时,耳边还充斥着其他的声音:
“这就是你产生情感的代价,柏梵……你懂吗,是你带给了它痛苦。”
“也带给了你自己痛苦,而原本这并不会发生,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你明白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带回家的。”
“柏梵?柏梵。”
“呜……喵……”
……
感觉,自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柏梵无助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柏梵,你醒醒。”
熟悉的,是林户。
没错,是林户。一瞬间岌岌可危的他终于抓到了希望。
“你没事吧?”
看着双眼空洞的柏梵,林户缓慢抬手安抚地搭在他的肩上。
“……”柏梵沉默不语。感受着从林户手心渡过来的温度,渐渐地平复了少许。
“不舒服的话,你可以跟我说。”林户小心翼翼地开口,大概是小年主动示好那会儿,柏梵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劲了。
“柏梵。”林户轻声地喊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梦到了以往的事情?是因为…小年吗?”
他说得很慢很轻,就连身上散出来的都是清新怡人的香味。
以前并没那么大的感触,但此时此刻在林户身旁,柏梵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并且比以往的任何时刻要强烈。
眼眶微红,他艰难地嗯了一声,嗓音沙哑地道,“我十一岁那年,也捡到过一只猫,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在水杉林里……”柏梵垂眸回忆着,“捡到它的时候,它很瘦小,身上的毛都是湿哒哒的,因为那时刚下过一场暴雨……”
林户安静地听着。
“地是湿的,它就蜷缩在草堆里,满眼噙着泪地看着我,低声呜咽着。”柏梵闭上了眼,“我其实从没有接触过小猫小狗,甚至说是一个有生命的生物都很少接触,更何况是受了伤了的它,它很害怕但眼神里又充满着期望,望着你,望着你……”
就像是林户。
柏梵在心里想了想,林户也是这样的,他就这么含泪注视着你,你的心你的思想都不由自主地挂在他那儿,落不下,却又是无意识的。
“我那时想它一定很需要我,就把它带回了家。”柏梵说得越来越慢,不知是倦意还是困意,又或者说是酒的后劲,呼吸也变得沉重,“我教它握手,教它转圈,它很聪明……和小年一样,后来——”
肩头一沉,说话声也没了,林户侧头看了眼柏梵:他眼角湿漉漉的,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他身上。
一定很难过吧。
十多年过去了,柏梵仍旧记得如此清楚,记得那场暴雨,那片水杉林,它注视他的眼神……林户轻柔地擦拭掉他眼角的泪痕,感同身受地深呼一口气对他说,“所以,你很悲伤,小年的出现让你想到了过去的它,让你不敢面对,选择逃避因为这样就不会难过,对不对?”
柏梵的呼吸变得平稳。
他继续道,“可你悲伤难过说明你很爱它,也许我们试着去接受这个悲伤,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顿了顿,林户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语气坚定地道,“会好的,慢慢地都会好起来的。”
——对柏梵说,也对自己说。
如果说柏梵遇到它那天是一场暴雨,那或许它的离世对柏梵而言就是一场漫长潮湿的阴雨,永远让他记在心里,放不下。
他在雨中走了这么久,怎么会不孤单无助呢。林户不确定柏梵是否熟睡,有是否能听到他所说的话,他贴近他的耳朵,缓缓地道,“我愿意陪你在雨中,一直等到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