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抵达目的地,一下机寒意便无孔不入地侵入,即便是充分准备的林户还是手忙脚乱地裹上围巾戴上帽子,只留一双眼睛。
从渝城出发,因受大雾天气影响,航班抵达时已经比预计晚点近四个小时。原本是下午四点到,现在却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一转一回,取拿行李出大厅又花了不少时间。
柏梵真正看到林户出移门,抬腕看了眼时间,九点零九分。
林户穿得比以往暖和多了,围巾帽子裹着只能看清眼睛,纵使如此严实他还是一眼就辨出了林户,启动车子往他的方向开去。
尽管柏梵已决定和他坦白,但一番深思熟虑过后他打算等林户一切都安顿下来,找一家餐厅郑重地同他解释,决不能在如此仓促慌乱的场合像是敷衍地草草了事。
可第一时间他还是想见到林户,思虑良久他才有了现在这一身同样严实的装扮。
林户核对了车牌确定是酒店的接送车辆后就看到身形高大的司机走下来,二话不说地将他的行李箱搬上后备箱,随即又帮他打开车门。
寒风中林户隐约地嗅到一丝熟悉香味。
“谢谢。”林户拨了拨围巾含含糊糊地说。
司机只是点了点头,并没做过多的介绍。大抵是出于安全考虑,他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并展示了林户的入住信息。确认无误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收回,全程都是带着口罩和帽子。
晚上光线昏暗,不太能看清对方的脸。林户留意多看了一眼只觉眼熟。
待车门合上,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那一股清冽的木质香更是明显,夹杂在暖风里,又热又熟悉,林户慢慢地摘下帽子和围巾。
后视镜里,柏梵看到了林户白皙泛红的脸,暖风的缘故他脸颊两侧的红分外惹人瞩目。调小风速,他佯装专注地看向前路。
车内安静无声,就连方才呼呼的暖流声也因调小而弱了下来,衬得气氛更静。
静得不寻常。
柏梵的心中突然泛起不安的涟漪,他悄悄地抬眸去看后视镜里的林户。
视线还没对上,后座的林户无征兆地开口说,“抱歉飞机延误,你等了多久?”
柏梵自以为伪装得毫无破绽,可总是避免不了地疏忽大意,尤其是面对林户,他觉得自己更多是束手无策。
他想应该再找一个人来的,起码可以规避对话沟通露馅的麻烦,也能够在他精心准备好的情况下与他坦白,袒露自己的内心。
可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甚至他都没回过神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林户发现的。
沉默几秒,他压低嗓音说,“没多久。”
“我们现在是去酒店吗?”林户问。
柏梵点了点头。
“但是,我有点饿,刚才开过的地方我看很热闹像是夜市的地方,我们能先去那边转一下吗?”
柏梵点了点头,在红灯亮起的前几秒调转了方向。
沿海城市的海岸线开阔,从机场过来基本上都是环着海在开,柏梵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下车前,他不忘扯一扯脸上的口罩。
林户只是拿了围巾下车,刚从车上下来脸还热着就把它搭在手边。
夜市正好在沙滩公路旁的空地,没走几步全是叫卖的吆喝声,还有看完海陆陆续续回来的游客。
柏梵跟在林户后头慢慢地走着,都快穿过一条夜市街也不见林户停下来买点什么。
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着。
等离夜市街快有几百米,不怎么听得到喧哗的人声后,林户才有了要停下的迹象。
其实飞机延误,航司发了晚餐,林户也已经吃过一点也不饿。
离海越来越近,夜市已经远到只剩下海浪海风声音的时候,柏梵还听到了林户的声音。
他转过身来,叫一声他的名字,“柏梵。”
柏梵愣住,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我知道是你。”他说,“之前也知道是你。”
一星期之前,在还未到达这里之前。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摘下口罩,柏梵眸色深沉地说,“我一直想找机会与你坦白,但是…总是害怕就这样失去你,一切就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林户说。
为什么会知道鹿是柏梵的呢。
林户走近海,今夜月色朦胧,隐匿在乌云背后,只洒下了细细碎碎的月光在海面,伴着海风随波荡漾。
其实一个月前,他隐隐有预感对方可能是柏梵,可是他不敢轻易承认柏梵对情感的依恋。然而事实是,柏梵确实变了,他不再一味地冷漠薄情、自以为是,也不再逃避退缩,甚至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心,诚惶诚恐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一星期前,他笃定那就是柏梵——没有谁会知道,他有一只小猫叫小年。
老实说,知道真相的林户会有点难以言说的生气。但回想起与他相处的点滴时光:孤独无助时他彻夜未眠地与安慰自己,陪伴着自己带给他渴望的温暖与幸福。
因而他又会被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不单单是释然、感动,还交杂着不曾磨灭的在意。
此刻,林户已有了答复。
不过在此之前,他问出了困惑已久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定期看医生?是…”
林户知道这不是纯粹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顿了顿,他又说,“是因为过往的一切吗?”
总是要面对的。
柏梵在一旁的礁石蜷腿坐下,面朝着大海点了点头,“是我一直不愿意面对,所以总是习惯麻痹自己,好让自己逃避。”
“但是现在…”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迫切又认真地说,“林户,我已经好了,真的。”
“那你愿意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吗?”林户在他身侧坐下,两人肩膀相贴,背影望去不留缝隙的宛若亲昵无间的恋人。
静了静。
柏梵侧身看他,眼里盈着泪光,压下胸口的翻江倒海,深呼一口气道,“原本想着是在一个正式的场合告诉你,事发突然还是被你提前知道了,但这也是一个特别的场合,是我没有想过的…”
林户轻轻地嗯了一声。
月色被乌云遮挡淡了下去,奇怪的是,林户也好柏梵也罢却看清了彼此,真真切切的看懂了对方。
“我对过去的记忆不多,基本上都是停留在我十一二岁那两年,”柏梵边回忆边说,“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我的父亲总是要把我喜欢的东西丢掉,总是要在我舍不得的时候,我不懂所以会反抗,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被他关到地下室严厉地指责我…说一些……”
他皱了皱眉,决定不再掩藏,“他说情感是软弱的,一旦情感深了久了就一定会遭受惨痛代价,我不能有软肋要完美……但我关在地下室只会哭,什么都听不进去,直到有一天…”
林户的心抽了抽,于自己的童年在母亲逝世那会儿他在慢慢地释然,现在也算是完全地理解放下了。
“身边的阿姨被换走了,叔叔也是,我当时就哭啊,”柏梵垂下眼眸,佯装轻松地弯了弯嘴角,“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将他们换走,他说我不听话也不懂事…可是我很听话啊,我按照他的要求考年级第一、不和别的小朋友玩……但是他走了,我就在地下室待了一下午,但那会儿就没哭了。”
冰冷的手被林户温热的手心捂住,柏梵笑了笑说,“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你长大了。”林户说。
“嗯…后来…你应该也知道了。”柏梵握住他的手继续说,“后来一直到我成年,甚至是三十岁,它对我的伤害很深,也是那时我在抵触的情况下也成为了你认识我的最初模样,薄情冷漠、逃避自以为是。”
“我知道。”林户知道是被他捡到的猫,“其实小年和它很像对不对?”
“它叫柏柏。”柏梵点了点头说,“那段时光是我记得最为清楚也是最不愿提及的,但现在我想说,正是因为我一直记得那些美好所以不可避免地会悲伤……”
“悲伤也算是美好的一部分吧。”林户说,“让你一直都记得,不是吗?”
“是。”
“那关于柏柏的回忆我们就只去记那些美好的,好吗?”
“好。”
“所以,我现在真的…真的已经好了。”柏梵说,“我在变好,林户。”
“我知道。”林户抬手蹭去他眼角的泪说,“你只是太累了……我也只是太累了。”
柏梵闷闷地嗯了一声。
天空好像飘雪了。
初雪。
柏梵迟钝地伸出手,雪花就飘飘然地落在他手心,慢慢地又融化,“下雪了。”
“下雪了,林户。”他激动地重复说,“今天真的下雪了。”
“是啊。”林户也意外地看着灰蒙蒙的天扬起了雪花。
十二月二十一日,他们在海边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初雪。
海风轻拂,潮声绵长。
柏梵凝视着林户,随后他坐了起来。林户同样眼含光亮的注视着柏梵,胸口如浪潮拍打汹涌,猛地他像是被海浪推了一把被柏梵揽住。
彼此珍视凝望良久,海风咸咸的,雪花暖暖的。柏梵闭上眼睛庄重地吻向林户,他嘴唇湿润掺杂着初雪的甜腻。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际坠落,他们安静地接吻,如同初识又熟知的恋人,伴着吹散的雾霭,柏梵终于找回了他失而复得的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