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户第二次来希南里,有了头一回开错的经历这一回他提前转弯拐进停车场入口,找了空位子停好车,没立马下去而是看了眼手机时间。
八点二十五。
还早,林户迈下车找了个偏僻地方点了根烟。
最近抽烟的频率似乎是越来越高了。娴熟地燃了根烟夹在指间,他开始走神。
柏梵临时有个饭局,本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奈何对方太过热情难以招架也只好过去露个面,打算不多时便让林户过来接他。
本身在这种饭局上就谈不了正事,临结束时又是一群人说是要去个别的地方放松放松,他们知晓柏梵同样也是个爱玩的性子,也不避讳地要叫上他一道。
“柏总,我老听说这附近有个会所很是有名,今难得在这附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一个中年男人走近与他说,“柏总喜欢男人,那儿的一定都不错。”
“身材不错,服务也好。”他补了一句,“据说还干净。”
喝了酒说话也不过脑子,满嘴粗鄙。
柏梵睨了他一眼没理会,而是加快了步子往门外走,半小时前发给林户的消息,他除了回复一个“好的”便没了后续,也不知道到了没有。
“我司机到了。”男人指了指门口的车,邀请柏梵,“柏总你坐我车,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柏梵收回视线婉拒,“我的司机也马上就要到了。”
说着他拨通林户的电话,朝四周看了看。
“那行,我们先去。”男人走进车里,笑着摆摆手说,“到时候会所见。”
柏梵无心搭理,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后就看到不远处的林户。
他按掉电话,朝那边喊了一声“林户”,边走边嘟囔道,“到了也不给我发个消息,你真的是越来越……”走近他嗅到烟草味问,“你抽烟了?”
烟味不重,挨得近的缘故才格外明显,柏梵先是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排除自己后又俯身在林户衣领上蹭了蹭,蹙起眉打量了一番又说,“你最近抽烟的次数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林户点头,象征性地拂去周遭似有若无的烟味随后收起烟盒说了声抱歉。
“你这样子,我该怎么戒烟?”柏梵夺过烟盒不由分说地把它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柏梵戒烟不过是嘴上说说,实在心烦他还是会克制不住地要抽上一根缓解。
“要是下一次被我发现。”柏梵一副领导作派地对警告他,“就不只是丢掉烟盒那么简单了。”
“不会了。”林户替他开了车门同他保证道。
柏梵嗯了一声坐进车里,现在的林户让他觉着疏远,与他说话也老是这个样子,有气无力、毫无生气。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柏梵困惑不已,该少他的一分也没少,该补偿的他也尽量弥补,就连房子都是离他只有两公里,可他照样还是做完就走,决绝得反倒自己更像是被抛弃的床伴。
林户变了。
柏梵再一次决定重新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
等等,看到路越来越陌生,柏梵突然开口问,“你这是要去哪儿?不回家吗?”
“去会所。”林户放慢车速侧头看他,“您不是要去会所吗?”
“我什么时候……”柏梵愣了愣,猛然意识到敢情这林户早早地就到了却不给他发消息,还偷摸躲着抽烟,听完了他和别人的对话又不及时出现,还自作主张地把他送去会所。
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眼前的林户了。
点了点头,他违心地说了声是。
快到会所门口时,柏梵又改口说,“我现在不想去了,我累了我要回家。”
林户全程没有多余的神色变化,柏梵发现,他甚至连眼神中那点微弱的情绪波动都消失了。曾经的隐忍、委屈,现在全都隐匿无踪,只剩下一片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疏远而陌生。
林户调转方向转入对侧车道。
伴着转向的惯性,柏梵不确定地又看了眼林户。
一路上,两人没过多交谈。
车内安静得诡异。
忽而柏梵意识到什么,当是随口问了一句,“你那只胖猫瘦点没?”
有一阵子没见了,上回见已是搬家那会儿,这么一想都快过去有六个多月了,快大半年了。
沉默了片刻,林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淡淡的疏离,他说,“小年……走了。”
很突然很平常。
他垂下眼睑,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随即,语调平静地补了一句,“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柏梵愣了一下,眼神微微闪动,突然地让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林户话中的含义。他蹙起眉头,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逼仄的空间让柏梵感受到了久违的窒息。
所以这就是为何他如此陌生的原因?
良久,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柏梵才堪堪地挪开视线,不自在地捻了捻袖口,声音沉沉地说了一句,“抱歉。”
“没事。”林户提醒他说,“柏总到家了。”
“……”抿了抿嘴,柏梵本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但喉口似是被什么堵住,只是临下车前把手搭在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便下车走了。
“它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句话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悄悄地扎进柏梵心底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在那从未愈合的地方再一次刺穿出一个空洞来。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柏柏的身影,以及他童年的过往,那些曾经带给他温暖快乐的一切最终却又无情地离开消散,将他抛弃。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连带着曾经压抑的痛苦一同翻滚。
举步维艰,转身进电梯时他看到仍旧坐在驾驶位上平静无波澜的林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在他胸口盘旋,让他感到了熟悉的压迫感,又一次萌生出逃避的念头。
他本能地想远离这些复杂的情绪让自己不要陷入无力的漩涡。再一次,柏梵认定人不能太过长情,不然悲伤就会像阴霾一般笼罩着你,让你无法挣脱。而那看似珍贵的感情不过就是徒增痛苦的枷锁。
若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现在就不会这样心痛吧。柏梵望向林户,可偏偏林户拥有过、感受过也珍惜过,所以不可避免他要遭受锥心的刺痛。
柏梵对自己最初的决定忽而感到庆幸,但也难言失落。
电梯门开了,柏梵还是决定不再去看他,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林户不为所动,只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
偌大的地方再一次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颤抖得越来越不受控,不单单是手,连心脏也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好像是太过悲伤,积压了近四个月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把车停在地下车库,林户已没有心力再开回去了。
他就这么走着,像是小年下定了某种决心,义无反顾地去到某处。
小年是只颇有灵性的小猫。从两年多前遇见开始,它就陪伴在林户身边,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带给了他很多快乐,让孤独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小年似乎能读懂他的情绪,在他疲惫或失落的时候,悄悄蜷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噜声像是在安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感受到寿终将至的它又眷恋不舍地与他道别,以它的方式告诉林户,它该回到原来的地方,要是有缘分它还会在那里等着他。
穿过一片水杉林,沉闷的天开始飘起了雨,林户疲惫地坐在路边的长椅,感受这一场无声的大雨。
好像比起悲伤,他现在多了释怀。
小年的出现和离去教会了他悲伤、爱与离别——真正的爱是悲伤的倒计时,爱之深伤致痛。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爱紧紧抓住不放,而是懂得在告别来临时,坦然地接受离别的事实。
雨雾弥漫,没一会儿眼前的水杉林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缥缈虚无。
他想起了自己与柏梵之间的感情——曾经,他一度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付出,就能打动柏梵,就能改变他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可现在,他终于释怀了。爱与失去,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小年的离去一样。执着于无法掌控的感情,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林户轻轻地阖上眼,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的雨声格外嘈杂,柏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知雨是何时停的,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知道自己又做了梦。
一场漫长的陈年旧梦,发生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莫兰茹过世得早,母亲二字与他而言很是陌生,印象之中更多的都是家里的阿姨。因而,即便是梦里有莫兰茹模糊的身影,可回想起来却都是阿姨的模样和声音。
他做得不好或是达不到柏钰的要求都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关去地下室。
柏钰对小柏梵的要求严苛到了极致,甚至是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任凭柏梵怎么哭闹,他都只是冷冷地睨他一眼不满意地将门锁上让他反思。
在此期间,他不闻不问,时常是阿姨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把柏梵带出来。
阿姨也有一个和柏梵差不多的孩子,跟着外公外婆在老家生活。初到这栋别墅见到柏梵时她曾会想要是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慢慢的,她便不再想了,而是心疼这个孩子——他懵懂又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角落,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嘴里喃喃着“对不起”、“我会做好的,也会乖一点的”,诸如此类的话。
那会儿他缩在角落里都还没桌子的一半高,听到动静抬起头时,好不容易抹干净的泪在看到她时,瞬间又涌了上来。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也透着无法掩饰的委屈与渴望。
柏梵长得快,没多久便和那桌子差不多高了。而原先的阿姨也换成了别人,他就不怎么会哭了。
后来等他比桌子高出近一个头时,他便会自己翻窗户跑出去了。再后来,他便很少再有关于地下室的记忆了。只是在反抗柏钰的同时他也潜意识地长成了柏钰所要求的样子。
-
梦里柏梵站在一扇门外,那应该是小时候住的地方,潜意识的他告诉自己。
柏梵将它推开,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跳动,可眼睛里似乎有东西让他怎么也对不上焦,只能靠耳朵分辨——是阿姨温柔的安抚、是柏柏恣意的叫唤。
隐约间还有林户的声音?他很遥远,很模糊。柏梵想要伸出手去够住他,好听得仔细些,可手指摸了摸却只能触到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甚至原本的声音也开始消散,继而被柏钰冰冷严厉的指责占据。
顿然,他的眼前陷入一片混沌,柏梵本能地四下摸索寻求光亮。
“你必须听话,否则你就会失去一切。”
“这些东西必须丢掉!他们不能待在这儿。”
……
压迫的训斥如同阴霾将他笼罩,越压越低,越压越喘不过气,柏梵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蜷缩起来。
须臾,悲痛的啜泣声盖过斥责声,由远及近缠住他的双腿双脚试图将他拽入更深更黑的地方。
在近似深渊的地方,柏梵寻不到哭泣声的源头,它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是越来越清晰。
“不要哭了。”他烦躁地大喊,“你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丢了玩具而已。”
“……可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声音,他抽噎着说,“它们陪了我很久,阿姨也不见了,叔叔也被换走了,他们,他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因为我,他们才离开的?”
哭声停止了,柏梵也看清了,震惊地往后退了退。
那正是小时候的自己,眼眶湿润,带着无助和渴望的神情。小小的手紧紧握住柏梵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柏梵怔住了,他闭眼不去看自己,艰难地张了张嘴,“我……”
下一秒,他腿一软,猛地向后倒去。
咚。
柏梵抽动了一下身子,手重重地撞在一旁的柜子门,惊醒的他怔怔地看着刺眼的天花板,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的柏梵怅然若失地起身,步子虚浮地走到卫生间。这场梦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但现在的话,他想了好久——付出感情就意味着失去,失去注定伤痛,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要离开的。
对了,要是那时的他能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不会再想捡一只流浪猫了吧。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柏梵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借以冲掉身上不该有的多余情绪。
柏梵总是如此。
一以贯之的冷漠态度去逃避一切深刻的情感只为筑起所谓坚不可摧的屏障保护自己。
并且,早已炼化得如火纯青。
然后,在最为平凡的某一天,那道屏障被一击穿透,像子弹穿过眉心,滞后而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所适从。
第三卷 苏城-Ⅲ-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