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不其然,还是阴雨天。
大概自昨日起,苏城便入了梅。
头沉身子软,柏梵步伐虚浮地走到卫生间,艰难回想昨晚所发生的事情。
总觉得自己说了很多话,现在喉咙干涩且难受,只是具体说了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不过,昨晚的梦他倒是记了不少。
还是不可避免地梦到了柏柏,握手的约定它还没有忘记,仍旧是习惯钻进被子与他亲昵。
为什么忘不掉呢,水流划过面颊柏梵愧疚地闭上了眼,隐隐流露出一丝惶恐来。
耳畔萦绕的是柏钰的话,特别是经历了昨晚那一场旧梦。
——是不是只要不开始,就不会发生。
——不产生牵绊,就不会悲恸。
——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更不会愧疚。
水冰冷地淌过柏梵的全身,他似乎又想明白了,最初自己所执着的原则。
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间迷失了自己的原则。待思绪冷静下来,柏梵陷入了自我反思。
答应林户让小年留下来那会儿吗?还是…再早一点?遇见小年那晚?
可能是。看着镜子里面容憔悴的自己,柏梵自己也不确定了,凝视几秒便躲闪了目光。
再抬眸时,镜子中多了林户的身影。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柏梵。
刚洗完澡的缘故,卫生间的水汽在镜子化开一层水雾来,模糊的视线导致柏梵一时间辨不出他眼里所蕴含的情绪。
“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说话。”柏梵擦去镜中的水汽,这下才算是勉强看清。
穿着和平日一样的衣服,保持分寸地递给他一杯蜂蜜水,“刚刚过来的,现在好点了吗?”
“…嗯。”走出卫生间,柏梵接过蜂蜜水点了点头。
是温的。
甘甜温润,仅仅是喝了几口柏梵的喉咙就舒服多了,也没了起初撕扯的痛感。
原本不打算全都喝完,可等到反应过来时,杯子早已空了。
“谢谢。”他说。
林户微微摇了摇头,眼里含笑地也回了一句“谢谢”,真挚地与他平视继续道,“我很喜欢。”
迟钝地反应几秒,柏梵才明白他的话,扯了扯嘴角说,“没事,你喜欢就好。”
“嗯。”林户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已是掩饰不住的欣喜,重复道,“特别,特别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蜂蜜水入口是甜,回味也是甜,林户泡得恰恰好,不甜腻反而清润。
柏梵久久地回味了一番,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心情似乎也没那么的糟糕透顶了。
-
六月二十日,是林户的生日。
但是,他自己忘了。哪怕是柏梵递出一只小盒子,他也慢半拍地皱了皱眉,本能地拒绝,摆手说了声“不用”。
先不说盒子里的是什么,而是最近一段时间柏梵送东西未免太过频繁——衣服,手表甚至是车子。
只要是柏梵想到该换的东西,他都一并会给身边的林户换掉,即便某些林户都没来得及用。
大概对柏梵而言,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还没看是什么。”柏梵推到他手边,看似随意地翻一旁菜单说,“就要拒绝我。”
情绪不佳,林户注意到他一直在看酒单。
“不是的。”林户解释,“您送的东西太多太贵重,我不能…”
“生日礼物也不能收吗?”柏梵合上菜单打断他。
静了静。
林户侧眸看他,掩藏内心的欣喜嗫嚅道,“原来,原来您记得。”
“打开看看。”柏梵催促他。
本打算饭后再给的,只是盒子放兜里碍事索性就这会儿给他了。
“谢谢。”林户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枚胸针。
羽毛样式。
轻盈灵动地飘在他手上,还挺合适的。柏梵满意地收回视线说,“没说我不记得。”
看来是听到了。
林户笑着又说了一声谢谢,“我还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第一次?”柏梵闻声望了过来,略显惊讶地反问。
对上他的目光,林户重复道,“对,第一次。”
明明是在笑,怎么却是惹旁人心生爱怜?
气氛变得微妙。
柏梵先一步避开视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口调侃道,“这么看来,你的第一次都是和我。”
“嗯。”林户真挚又认真地点头说,“以前我总觉得身边一切都是潮湿的,过去也总是蒙着一层厚重的雾,而自己是隐没在树林深处的苔藓,希望每一天都是阴雨。”
竟还有人会喜欢阴雨天。但可能是苔藓一直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所以他才会如此期待阴雨天。
情绪被牵动,柏梵还是难以自持地望向林户,缓缓地开口问,“那…现在呢?”
“现在,”思考几秒,羽毛落在了他的左胸位置,林户笑了笑说,“现在我开始期待有阳光的日子了。”
盯得入迷,恍惚间柏梵感觉天也跟着晴了起来,他甚至下意识地朝窗外望了望,然后失落地发现仍是在下雨。
淅淅沥沥地将夜色包裹,密不透风,以致于身处其中的人难以呼吸。
良久,柏梵才有所回应地“嗯”了一声。
微妙变得古怪。
柏梵率先打破沉默说,“先点菜吧,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如视珍宝般,林户小心翼翼地将胸针归置原处说,“想吃大闸蟹。”
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毕竟去年那次犯胃病的经历他还历历在目,“现在还不是吃大闸蟹的季节。”柏梵说。
“这样啊。”林户稍显失落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现在就有了的。”
“倒也不是没有。”柏梵看他这副馋嘴模样,无奈道,“六月黄也是有的,就是口感没那么好。”
“你很喜欢吃是吗?”他问。
“…还好。”林户顿了顿说,“只是你问我有什么想吃的,我突然想……”
“嗯?”柏梵听出他的掩饰,眼神敏锐地觑了他一眼。
“是很喜欢。”林户低下头说。
“我知道了。”
没人会拒绝过生日的人,包括柏梵。
他想了想,提醒道,“但别吃太多。”
林户连连摇头说,“不会。”眼睛也在那么一瞬间亮了起来。
确实是很喜欢螃蟹了。
六月黄偏嫩,不如大闸蟹肉质紧实好清蒸存鲜。有经验的主厨会选择做成家常的面拖蟹,最大程度地保有鲜味。
一大盘端上来时,柏梵都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
“柏总,这都是刚新捕的。”服务员端上桌说,“正是经脱壳的童子蟹,壳脆多汁,个头虽不大但也滋味十足。”
林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没怎么听服务员说话。
“行,我知道了。”柏梵颔首示意他离开。
服务员明了地不再多言,礼貌地说了一句“用餐愉快”便掩上门走了。
“吃吧。”门一合上,柏梵指着那一盘蟹说。
“……”抿了抿嘴,林户仪式感十足的拿起筷子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柏梵脑海里冒出了一句日语:いただきます。
莫名可爱。
“柏总,你不吃吗?”林户夹了一个想给他。
压下上扬的嘴角,柏梵说,“我自己会夹的。”
林户“哦”了一声,便埋头吃起了螃蟹。
——总感觉他刚才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
不过柏梵到也没这么小心眼地放在心上。
没有喝酒,两人就如往常一般吃饭,偶尔想到点什么就聊几句,没有的话,就专心吃饭。
柏梵发现,时间总是在这会儿变得很慢,很静。
换作以前,必然是会生出一股烦躁和空虚。然而现在他却安然地吃着饭,就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不吃了?”
差不多时,林户放下了筷子。可能是有了上次的要命经历,他节制地并不多吃。
“嗯,够了。”林户说,“您慢慢吃。”
“我也好了。”看了眼时间,柏梵准备起身,“还早,去湖边走走,消消食。”
“嗯。”收好小盒子,林户快步跟了上来。
头一回收到生日礼物,林户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揣在兜里生怕掉了,放在袋子里生怕被偷……思来想去便紧握手心。
跑向电梯时也不忘时刻盯着手里的盒子。
“慢点。”柏梵走在前放慢脚步提醒他,看他这姿势又莫名觉得喜感,心想真就这么喜欢?下一秒,幼稚顽劣的心性暴露,他又没忍住地想逗他,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东西。
“怎么了?”顿了一会儿,林户抬眸微微地蹙起眉,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你要还回去了吗?”
“……”柏梵无语,“是送你的,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在想什么呢?”
林户攥得紧,盒子仍在他手心,反应了一会儿他才舒出一口气来,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
看在眼里的柏梵无端生出几分愧疚感来,尴尬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笑来。
正好电梯到了。
叮,门应声打开,随之而敞开的还有另一熟悉声音:“呦,这不是柏总吗,这么巧?能在这儿碰上。”
不予理会,柏梵敛起笑回撤一步,打算等另一电梯上来。
许久未见的周秣,今日一反常态的人模人样,“这位是…”
眼尖的他,一下就看到了柏梵身后的林户,色眯眯又意味深长地啧了声。
“走。”柏梵拉过林户仍是懒得搭理,语气冷淡地说,“去另一边。”
林户眼熟周秣,但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就任由他拽着朝另一侧走去。
“欸——”身后的周秣不作罢,加之身后人的长相属实着眼瞩目又似曾相识,便来了兴趣,上前一步道,“怎么,难不成我是什么瘟神?柏总见了我就要躲?”
“哦,对了,听说你有好一阵子没去会所了。”纵使穿着得体,内里的肮脏龌龊仍是一尘不变,周秣阴阳怪气地戏谑道,“莫非,真如传言一般,柏总你啊……”
“不、太、行。”咬字极重,毫不夸张地说都能听到齿间磕磕哒哒的响声。
“这么好奇啊?”柏梵脚步一顿,回身说,“还是说,你想试试?”
眼神也由冷漠变得阴戾。
被看得可怖,周秣讪讪地耸肩强装淡定道,“我有病啊。”
“没病最好。”柏梵说,“不过以防万一,最好去看看脑子。”
“…你…”被怼得语塞,周秣气恼地瞥了眼身后的男人,还是觉得眼熟。
“走吧。”柏梵拉过林户,懒得再理会这嘴贱的周秣。
明显被扰了心情的柏梵全程一言不发,好在电梯顺畅地抵达一楼,林户紧跟其后默不作声。
忽而,柏梵无征兆地顿住了脚步,仅隔了半步的林户都没来得及反应一下就撞了上去。
“你是怎么认识周秣的?”
越想越气,柏梵现在脑海里一想到刚才周秣眼神—贪婪、猥琐又满是玩味—毫不收敛地停留在林户身上,厌恶至极地握紧了拳头。
被撞得发懵的林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记起他口中的周秣。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真没意思。周秣自觉不快地在走廊尽头抽了根烟。
还未尽兴,指间的烟就被抽走,滋啦一声都没时间反应,皮肤就烫出了个泡。
“草…”
话未落,周成川一个巴掌就呼在了他脸上,生生将后半脏话砸在地上。
“老子给你脸了。”周成川压低声音,克制怒意,把他拽到楼梯间警告道,“要是还有下次,自己滚出国。”
周秣年初那场邮轮派对,他捅出来的大篓子让周成川里里外外算是动用了全部人脉才算是让其掩盖过去。
“不会了,爸。”扇蒙圈的周秣唯唯诺诺地点头,“我保证。”
“那你刚在外面做什么?”
“碰见了个人。”烫的地方渗出血来,周秣龇牙道,“柏梵。”
“柏梵?”周成川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提醒他,“离他远点,你老子可没那本事再帮你收拾烂摊子!”
柏钰虽不在了,但这两年柏氏的地位,不单单在苏城早已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步。好在是那次柏梵没介入,否则事情必然没那么简单。
“怎么了?爸。”周秣纳闷,只知玩乐的他并不知道周成川的担忧。更不会料想现如今的柏梵,不以为然地点头,并敷衍地哦了一声。
“走,去跟你那些叔叔们问个好。”周成川催促,“上回可是多亏了他们。”
周秣心不在焉地跟在后头,又不爽地回味他爸那一番话,不服气地歪了歪嘴,心想:不就是柏梵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也是一个喜欢男人的gay嘛。
男人。
须臾,周秣讥嘲地笑了笑,他想起那身后人是谁了——
不正是两年多前,那个林尸。
不,林户嘛。
竟然跟柏梵好上了,有意思,看柏梵那样子似乎还挺上心呢。
忽而他又有了一个好玩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