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户尤记得那一个早上——风尘仆仆的柏梵站在他面前,满眼真挚地看向他,在那双惯常冷漠的眼里,林户看到了不加任何掩饰的疲惫与渴望。惨淡的脸上浮起的笑容,即便勉强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诚恳。最后,林户听到他的声音,闷闷的、低哑的带着克制的颤抖,他说,“我很想你,林户。”
往后回想起来,林户依旧触动。他的声音穿透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如风吹过静寂的湖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很想,很想,特别的想。
柏梵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显得这般憔悴与狼狈,视线与林户触碰到的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的太过唐突太过憔悴邋遢以致于被林户嫌弃。
稍稍挺直背,柏梵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一秒,两秒……漫长的十五秒,柏梵心数到第十六秒的时候,林户终于是有所反应地敞大了门。
“外面冷,你先进来。”他说。
几乎同手同脚,柏梵越是想表现得无恙,身体却跟不听使唤似的木讷得不行,还险些在平地上绊倒。
门合上,柏梵立在玄关趁林户拿鞋子的间隙偷偷捋了捋挡眼睛的头发,一夜的奔波将原本挺立的头发都累得垂了下来。
“穿这个。”林户递给他拖鞋,脑海里重复着方才柏梵的话。
“林户。”柏梵轻咳一声,并没有打算立马换上拖鞋,他解释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出现你一定会……”
“你等了一晚上吗?”林户打断他。
“没有…一晚上。”柏梵撒谎,“就…就是到了没多久,对,本想等你出来但没想到会碰到对面的大爷,就敲了门。”
心虚的他攥紧了手,模糊之间听到林户浅浅地哦了一声,而后陷入一阵沉默。
“我不是…死缠烂打。”柏梵慌了神,解释说,“我只是太想你了,太想见到你了,真的,我…没有…”
恍惚间,他看不清眼前的林户。
“对不起,对不起林户。”柏梵着急害怕地道歉,“我不想吓到你,不想让你难受。”
“你生病了吗?”林户说。
“……”怔愣片刻,柏梵扶住把手说,“但是我已经好了。”
他已经好了。
“我定期去看医生的,她说我已经好多了…”怕他不信,柏梵拿出手机去翻找和医生的聊天,“真的。”
林户不明所以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柏梵,而后他伸出手背搭在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
身体僵住,柏梵浑身发烫后知后觉自己因受风寒而再度复发的流感。握住林户的手,他的身子一下子也软了下来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等清醒过来已是三小时之后了。
其实不是因为发烧引起的,而是因为他熬了一整个晚上等在林户门口才昏睡过去的。柏梵厌恶自己的这种行为可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还有什么会有一点转圜的可能。
现在的他时常为自己的愚笨执拗而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自己发烧了。”睁眼看到沙发对面的林户,柏梵解释,“对不起。”
“没事。”
面对他一味的无缘由的道歉,林户只能说没事。
“这个退烧药你先吃一点。”林户把杯子递给他说,“你的温度很高。”
“好。”
听话的吃了药片,柏梵抬眸看他。良久他终于开口说,“这几个月我总是想到你,我原本以为时间会让我放下,可每一天每一夜,脑海里全都是你……”
他知道自己的忏悔来得太晚太晚。
“我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也伤害了你,或许现在说起来很可笑,但是林户我想说,”他深呼一口气,坐正身子与他直视,“我后悔了,也明白了,我很想见你不是因为习惯了你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不想再逃避了,我想…留住你。”
他的话语坦诚无比,却也夹杂着前所未有的脆弱,柏梵不想说过去的自己,是因为他不想以此博得怜悯同情,更不想林户因此而迁就原谅自己,这不是爱,是委曲求全。
“我想对你说,我爱你。”
交付全部真心的爱你,不掺杂任何一分杂质的爱。
林户握着手中的杯子,水面因他的颤动而轻微地晃了晃。他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面前的柏梵,久久没有从“我爱你”三个字中回过神来。
明明这是他以前奢望的东西,现在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自己却又犹豫不决。
他不是不愿接受柏梵的真心,而是他不知自己被伤过被辜负过的真心是否得以再度托付。
“你不用感到压力负担或是一定要给我回答。”柏梵说,“我只是想说我是真的爱你,没有掌控的也没有掩饰的,只是想让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你是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林户依旧握着杯子,但目光转移到了泛起涟漪水面,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他不去询问缘由,只是单薄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柏梵。”
柏梵离开后,林户长久地站在窗前看着今日明媚依旧的天。
早上的时候雾气很重,可阳光一出来便全都消散了,了无踪迹的好像雾城都变成了阳光之城。可理智告诉自己,明天甚至是之后的每一天,雾仍旧是会有的。
桌上放着柏梵买来的汤包,看了外面的包装袋林户知道他一定是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的。
现在人走了,它们也凉了。林户失魂落魄地吃了一个又一个,胸口又酸胀了起来,他安慰自己只是汤包的缘故,没有其他缘由。
没有离开渝城,柏梵在公园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感受着林户每天的日常生活:坐在长椅上看风景也看来往的行人,喂喂流浪猫。
他不会画画所以只能坐在长椅上发呆。
和林户表明心迹后,他的心里稍微舒畅一点,但也忐忑。一来自己确实看不透林户的内心,二来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十一月在煎熬的等待中就这么过去了。
距离海边下雪只剩下两个星期不到的时间。
自确定朋友这个身份后,林户慢慢地也愿意主动与他交流,会讨论天气什么时候下雪、会下多大的雪,会互相提醒对方要带上保暖的衣物,尤其是帽子围巾之类的东西,也会分享要去吃哪些美食……
在此期间,他也能经常遇见应该是来这出差的柏梵,远远地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何时消失。
林户在想,在思考,也在等待。那三个字掀起的波澜至今仍未平息,甚至在顽强地翻涌着,难以轻易地被压制。
[年年:下星期三好像预计会下雪。]
[年年:你觉得下周末去雪会化吗?]
[鹿:不周三去吗?那可是初雪。]
[年年:但那是工作日,你是不是要上班?]
[鹿:我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
[年年:好自由。]
[鹿:那我们周二到那儿好不好?雪是夜里开始下的,说不准能看到海边的第一片雪。]
[鹿:东西我全都准备好了,你不用带太多。]
[年年:嗯,我带的不多。]
林户决定在给柏梵答复前去看一场雪。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让内心平静下来的空间。
雪纯净无瑕刚刚好能抚平所有纷扰的情绪。他想在这片静谧中,思考柏梵近乎告白的话是否如雪一般纯净,不再夹杂先前的冷漠。更深的,他希望这场雪找寻内心的答案,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接受这份迟来的爱,能否把自己的真心再次托付于那个曾经让他失望过的人。
飞机落地,柏梵决定与林户坦白。
他提前一天来到这个海边城市,在机场前往海边酒店的途中,他反复再三地确认天气预报,气温已经跌至零下,水汽含量也足够。
但若真是有缘无份没有雪,柏梵也要给他和林户一个圆满美好的回忆。
联系好相关人员,得到肯定无误的答复后他才稍微松懈下来闭目养神。又是将近大半个月的失眠,原本不再怎么去心理诊疗室的他再一次出现在心理医生面前。
聊到现在也说起过去。面对他的困扰,医生也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困扰。她是这么对柏梵说的——
爱一个人不可避免地陷入完美的自卑的境地,太想展现出美好的一面以致于忽略了本质。爱是互相接纳、包容,是在袒露伤痕后相治愈的彼此珍视。柏梵,你对他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的惶恐不安、失眠难耐,不止是对他的回复的等待外,还有其中的不坦诚。
你对自己不坦诚,也对他不坦诚,才会觉得它摇摇欲坠。因为你畏惧地不把自身脆弱表露,诚然你说不想因此而怜悯,可这才是你,真真正正的你。
完美的前提是残缺,爱也是,它需要的是赤裸真实哪怕缺陷的灵魂。
林户让柏梵有了爱的意识形态,也慢慢地拥有了爱的本领。或许不是一蹴而就,但也绝不是一事无成的。
柏梵愿意奔波一千六百多公里等在家门口给林户热气腾腾的汤包,愿意第一时间出现在林户的评论区庆祝他拥有十万、十五万、二十万乃至更多万的奇妙互联网朋友,愿意带林户出不同地方看海看雪、喂养世界各地自由自在的小猫小狗,愿意一直一直陪伴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