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人的,自然是招人的。
别处兴许还要考虑下性别问题,但他们书院,还真没人介意。
小山村没外面那么多讲究,先生们来自大虞的能算离经叛道,来自衢国的生死看淡,谁还在乎什么男女。
姜竹和沈青越就更不在乎了。
姜竹自己没什么概念,沈青越一个现代人。
他其实也考虑过以后女学生多了怎么办。
只开蒙没什么所谓,最早两批孩子后,再来开蒙的都是适龄小孩,小的六七岁,大的八九岁,学个三年,也才十岁出头,根本还没到什么男女之防的年纪。
别处不知道,按宝峰的习俗,普通人家女孩子十五岁之前不用太在意这个,除非天生发育快,个子长得高,看上去像个要说亲的大姑娘了,才会避一避。
未来的问题就是绝对会有些姑娘像姜美月她们一样,聪明,有想法,想继续读书,但又不能参加科考。
这些姑娘该怎么办沈青越也想过,在书院单独留一块儿地方当女子学院呗。
别处他们管不着,自己的书院肯定自己说了算。
另外画院、作坊、书坊也在为她们以后的出路做着准备。
不能科考,那就写书、编书、画画……大不了弄个笔名就是了,他们不说,印出来谁知道哪个先生是男是女,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们还可以印些专门给闺阁女孩子看的画和话本子,女孩子更懂女孩子,说不定还更受欢迎呢。
现在来了女先生,沈青越还挺高兴的。
要是张婉真如她所说般画技那么好,他们还捡到宝了。
就是吧……
接受一个人怎么都好说。
办户籍都好办。
一下来十多个,还全是女的,沈青越都能想到姜树帮他们办落籍手续时候那眉头能皱多深。
换个阴谋论的,都要怀疑他们是拐卖妇女了。
说不定县令又会把姜竹叫去问这问那了。
他们现在的县令倒是没反对他们书院搞的各种活动和“另类”教学方式,就是盯得有点儿紧。
总觉得他们俩年轻,掌管书院不靠谱,做事异想天开,偏偏宝峰最好的先生还在他们书院,有赵郁川这块招牌在,往他们书院来听课的、交流的人越来越多,他总担心姜竹管不明白。
沈青越都怀疑要不是他也初来乍到,没多少人可用,都要给他们书院派个靠谱的监院来。
不过之前秋闱他们书院有两个考过了,韶嘉煦年初还考进了二甲,童生试虽然只有江松一个独苗苗过了,但家旺还有两个孩子发挥也还可以,下次考过问题不大,成绩可以,县令也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初春闱榜单送到县里,县令还给他们书院发了嘉奖。
加上韶三爷偶尔会来山上,有时候去书院,有时候到姜竹父母坟前坐坐,有时候就是单纯来看看韶嘉煦和姜竹,替姜竹扛了不少压,据池远舟说宝峰县上层人士们已经有坊间传言,说青竹书院的山长是韶三爷外甥。
沈青越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如果这些人都要留下,他该怎么安排她们。
全放书院不合适。
他们书院确实也用不完这么多人。
孤儿院和客栈倒是行,不过孤儿院才刚有一个影子,孩子只有一个,暂时用不了这么多人,村里倒是有几家缺人手的小铺子,卤肉家就需要有人帮忙……
沈青越想了一圈儿问道:“她们也都会画画吗?”
张婉:“不,书院不缺其他人手吗?”
她们马上也开始推销自己:“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我们都会,种菜耕田我们也行。”
“我识字,我能抄书。”
“我会女红,我能养活自己,公子你留下我让我和小姐做伴就行,我们自己赚钱养自己。”
“对,别叫我们和小姐分开,我们自己搭个茅草屋就行。”
沈青越顿时被嚷得有点儿耳朵疼。
有人反复说着“我们从逃难就跟着小姐了,我们不想和她分开。”
也有年长些的,怕会牵连得他不愿意让张婉留下,几人快速地商量了下,开口道:“若是用不了这么多人,我们走,我们去江通种地,公子你把她们几个留下吧,她们年纪小,从前都是好人家孩子,不会做什么粗活,好几个都识字能读书……”
张婉:“我不要工钱,只求给我们一个容身之处……”
沈青越连忙道:“停停停,没说不要,我得先知道你们擅长什么,再商量怎么安排大家。”
他简单介绍了书院缺人的地方——
画院缺先生,书坊缺印匠,他们书院暂时没食堂,卫生什么的平时也是贾先生安排学生们干,书院目前的规模也用不着请洒扫的人,藏书楼倒是可以收一两个抄书的。
有些没必要开版印刷的孤本,抄录也是个选择。
……
孤儿院可以收四五人,还有作坊……
“会读书、会画画的麻烦先站一下,有人会做竹编之类的吗,麻烦也站一下,好,剩下的人介意去客栈吗?”
沈青越望向里正,“客栈哪儿缺人?”
里正沉吟了片刻,客栈其实是村里和附近人家都想进来干活的好去处,但别人再不济,还有家,“厨房一个,客房……两个吧?”
那就还剩下五人。
女人们面面相觑,年纪小的表情都有点儿慌。
这样一分开,沈青越诧异地发现,那些会读书的、年纪小的,似乎一直在被年长的保护着,纵是逃难过来,她们瞧上去也比其他人要单纯些,已经能进书院了,这会儿依旧惶惶不安地看着还没处可去的姐妹们,还有好几个眼睛里含着泪的。
那些年长的,神情都很淡然,她们一直不站,一直先把机会让给别人,问完后,她们有人也有些伤心,但很快又调整好了,那两个抱孩子的都很平静。
沈青越正想该安排她们去哪儿,忽然有个年轻的姑娘哭了:“她们不能留下吗?她们不留我也不要留了。”
说完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把众人吓了一跳。
站在她旁边的姑娘道:“那我也不留了……”
“我也不留。”
张婉失神了一瞬,开口道:“算了,若是为难就罢了,不能都留下,我们还是结伴一起走吧,就当是来拜访,结交朋友。”
“小姐……”
张婉:“说好的,同进同退,你们跟着我,我也不能不管你们,我们回江通种田。”
“你哪会种田呀!”
沈青越哭笑不得:“我也没说不要啊……剩下的就来孤儿院吧,不过还没盖好,你们先在作坊学学做竹编?或者在村里找些其他活儿干也行,等山上建好了,你们就进孤儿院。”
几人愣了下,连忙答应。
最早哭的姑娘也跟着喜极而泣,“谢谢!你们真是好人!”
沈青越愈加哭笑不得。
逃荒过来还这样的单纯,可见被多用心地保护着。
他下意识看向那两个小孩儿,他们也被一群姐姐阿姨们努力地保护着,虽然瘦,虽然穿得破旧,但健健康康的。
留下吧。
虽然人确实多了些,办户籍兴许会有点儿麻烦。
大不了多花点儿钱,让姜树在衙门撒泼打滚。
“桑先生也留下吧。”
桑立愣了一下,他瞧得出沈青越收这些姑娘其实有片刻的为难,也看得出村子不大,书院不大,应当是用不了这么多人的,连忙道:“哎,不用管我,我一个大男人,上哪儿都好过,我看过舒云和赵先生,知道他们安好就放心了,夫人呢?我去拜见夫人就上江通郡种地去!那边地挺肥的。”
赵舒云和赵先生全沉默了。
赵舒云:“奶奶在路上……病倒了。”
桑立左轻轻“啊”了一声,“这样呀……”
赵舒云:“桑伯伯,你留下吧!留下吧!我和爷爷没什么亲人了,你留下吧!我攒了钱,爷爷也有钱,现在田比从前好买了……”
姜竹:“留下吧,我们……缺人,真的。”
沈青越:“嗯。”
女孩子不太好办,她们能在乱世活下来靠的是群体,互帮互助,分开反而容易受欺负,桑立就好办了,本来就是独行侠,和姜竹进山,在山上帮忙建孤儿院,到码头干活,留在书院教学生们拳脚……能干的活很多。
里正也道:“留下吧,我们村欢迎你们这样有骨气讲道义的人来。”
无论是桑立,还是张婉一众,都对姜家村的脾气。
里正还和姜竹商量,若是人太多书院不好落籍,就往村里落,他去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别的村子卖地。
这两年去江通、江浦开荒的人多了,他们附近也有年轻人去,那边给的田多,买地也便宜,头几年赋税还轻,有人卖了村里的田,举家上那边定居去了,今年附近的田价都有点儿回落的架势呢。
对村里而言,接纳一群女人要比接纳一群粗壮汉子容易得多。
虽然能穿过战场,从衢国走到大虞来,这些姑娘绝对不是什么柔弱妇孺,但他们这儿地方偏僻,四周都是熟人,料她们也不敢在他们的地盘做什么坏事。
都是苦命人,无非是想求个生计。
姜竹先招待她们到客栈住下,收拾休息一下,明天再具体安排。不想张婉她们竟然还有钱付住宿的费用。
进了客栈,被领进干净的客房,她们一个个都有些恍惚。
好几年了,她们已经好几年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村里不少女人给她们送了干净衣服过来,叫她们先替换着穿,打扫客房的大娘听了她们的来历,又唏嘘又同情,“到了我们这儿就安全了,我给你们烧些热水,你们好好洗洗,解解乏,睡上一觉,睡饱了起来吃晚饭,吃饱了,再睡一觉,等天一亮啊,从前的都过去了,往后就是好日子了。”
是呀。
睡一觉,从前的都过去了。
张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这么好了。
她听到楼下吵闹的声音人都是恍惚的,下意识警醒地坐起来,发现自己不是躺在草堆里、荒地里、山洞里,而是躺在床铺上。
身上是干净的,头发是洗过的,被褥有晒足了太阳那种暖烘烘的香气,屋子里还残留一点儿艾草的味道。
她的小丫鬟暖喜正躺在她旁边呼呼大睡,脸都睡红了。
她们安全了。
没有兵,没有贼,没有战乱了。
张婉渐渐放松了绷紧的身体。
“小姐?”暖喜半梦半醒地呢喃一声,两息后,也猛地坐起来,正巧楼下传来一阵笑声,暖喜听见一群男人的笑,下意识就四处摸棍子,“有贼吗?哪儿打过来了?”
张婉示意她没事,“没事,没有,是楼下有人吃饭吧。”
“吃饭?哦!吃饭!”暖喜慢慢也想起来了,她们这是到客栈了。
主仆俩一时无话,片刻后都笑了起来。
“小姐……”
“嗯。”
“咱们安全了,咱们不会死了!”
“人哪有不会死的。”
暖喜抱着她呜呜哭起来,和楼下一阵一阵的笑声应和着,有种惹人想笑的滑稽。
张婉也把下巴放到她肩上,拍着暖喜单薄的后背,长长地叹气。
朝不保夕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被吵醒的不止她们俩,其他人也陆续起来,一起到她房间来等她拿主意,两个孩子穿着不太合身但干净的衣服在大人间跑来跑去,脸上挂着笑容,对什么都新鲜,瞧着都比路上活泼了些。
张婉想了想,把最后一点儿钱拿出来,“走,咱们也下楼好好吃一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