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完出来的时候沈青鸾就差点儿崴脚。
鞋跟儿不高，台阶也不高，大概是真喝多了，眼花没看清路。
沈青鸾滑动着手机，翻看过父母、亲戚、朋友、同事还有客户、供应商等等发给她的生日祝福，然后滑向置顶的那条。
“给你定了草莓蛋糕，生日快乐”
点开，退出，点开，再退出。
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想按着语音输入吼一声“我一点儿也不快乐”，终究还是退出把手机关了。
“你收到消息一定会回吗？”
司机一时间没意识到她是在跟他说话，反应了下才道：“会，重要的消息都会回的。”
“重要的消息……”沈青鸾笑了笑，哪有重要的消息？无非是生日快乐、新年快乐、中秋快乐、毕业快乐、获奖快乐……
家里聚会时候再夹杂几张菜单“你看看”“都行”“你点吧”……
发红包都懒得有前后铺垫，也不会选什么表情或改祝福语，全是默认的，然后过时不收，偶尔客气一下“我有钱，不用了”。
“回来回去，不是没完没了吗？说到最后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我才不要做那种有消息必回的傻瓜……”
司机：“……？”
沈总今天是喝多了吗？
他沉默着，一路没敢多说话。
“到了。”
司机把她送到楼下。
进了家门，望着黑洞洞的玄关，沈青鸾忽然又想出去走走。她连灯都没开，将包扔到柜子上，只拿了手机出来。
已经很晚了，小区里安静下来，常在小广场那玩的小孩子们已经被家长们领回家。
她到便利店又买了一罐低度啤酒，坐到小区的秋千上慢慢喝。
不想回家。
生日……尤其不想回家。
真不是个好天气，星星看不到几颗，连月亮都被云遮住了。
沈青鸾脚尖在沙地上点了点，晃高了秋千，慢慢荡起秋千来。
吱扭。
吱扭。
铁架子秋千想荡也荡不高。
沈青鸾用力蹬了下地，秋千晃了一下，罐子里的酒洒出来，她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兔子。
像奶油一样。
兔子在她脚边卧着，红眼睛像草莓似的，她的高跟鞋也变成了红色。
是那种亮亮的，儿童款的小皮鞋，她很小很小时候才喜欢穿。
沈青鸾轻轻踢了兔子一下。
小兔子受惊跳起来，蹦，蹦，蹦，朝前跑远，一直跳到另一只脚边才停下来。
那个人弯下腰来，将兔子抱起来。
“你不是喜欢小兔子吗？又不喜欢了？”
沈青鸾抓着秋千的绳子许久没说话，她盯着眼前的人，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开口道：“哥哥……”
是幼年稚嫩的声音。
面前的哥哥朝她笑了笑，“青鸾，生日快乐。”
沈青鸾眼泪唰地落下来。
不，一点儿也不快乐。
“吃蛋糕了吗？”
没有。
每年生日都不想吃蛋糕。
他们俩沉默地对视着。
四周的夜色散了，变成浓白的雾，哥哥抱着兔子盘腿坐下来，低头一下一下很熟练地给小兔子顺毛。
沈青鸾担心道：“你没戴口罩。”
沈青越：“不用，我已经好了。”
沈青鸾：“好了？”
沈青越点头，“好了，不用忌口，也能养宠物，还养了一群鸡，一群鸭，两只骡子，一只狗。”
沈青鸾笑起来：“撒谎，你怎么可能养这么多宠物？你连自己都养不明白。”
沈青越：“我只负责看，又不负责喂。”
两人都笑起来。
沈青越：“你还喜欢小猫小兔子吗？”
沈青鸾：“不喜欢了。”
沈青越：“喜欢就养吧，傻的聪明的都很可爱，养别的也行，小狗，小蛇，小仓鼠……蜘蛛、蜥蜴……”
沈青鸾：“我才不喜欢那些东西。”
沈青越：“还是喜欢小猫吧？”
沈青鸾沉默下来，低头看着自己还随着秋千小幅晃的脚尖，不知什么时候，那双红凉鞋又变回大人的高跟鞋来。
“……你过的好吗？”
“好呀，挺好的，你呢？”
“……嗯……不太好。”
“呵，哈哈……早就跟你说了他们的烂摊子不喜欢就不用管，那么大的公司早不是靠一个继承人就能撑起来的东西了，谁让你非要继承什么家业……累了就撂挑子、发疯，让老爸老妈给你招人想办法。”
沈青鸾忍不住又笑起来：“不继承家业，我干什么呢？”
沈青越：“去玩呀，旅游，逛街，读书，探险，想干什么干什么。”
沈青鸾：“你陪我一起吗？”
沈青越：“……犯规了呀，你早就不跟我玩了。”
沈青鸾沉默了好一会儿，“嗯……是我先不跟你玩了……”
沈青越放开了兔子，站起来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沈青鸾抱住他，像小时候撒娇一样把头贴到他肚子上，“……我去参加书法比赛了。”
“嗯？”
“比了好几次，一次奖都没拿到。”
“…………”沈青越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没关系，你本来就更擅长理科嘛……”
“你不教我吗？我也想学画……”
“……不行呀，”沈青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抱歉啦，青鸾……家里……拜托你啦……”
一瞬后，也可能过了很久，白雾渐渐散去，沈青鸾眼前变回了沙子和夜色，只有眼泪还像落雨一样滴答滴答地落着，沾湿了鞋面和脚边的沙子。
一个骑小踏车的小朋友好奇地凑到她旁边，“姐姐，你哭了吗？你不开心吗？”
沈青鸾摇摇头，捂着脸失声痛哭。
小朋友无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呀？没人跟你玩了吗？你别哭了，我给你一颗糖吧。”
她再次摇摇头，小朋友往她腿上放了一颗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好一会儿后，她擦擦眼泪，握着糖将啤酒瓶扔进垃圾桶，向公寓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转头出了小区，走进附近一家蛋糕店。
“还有草莓蛋糕吗？”
“抱歉，只有这种小蛋糕了。”
“没关系……我都要了。”
“都要了？”
“嗯。”
店员将剩下的四块儿草莓蛋糕都给她装起来，“您吃不完的话放进冰箱可以保存三天。”
“谢谢。”
沈青鸾喊着糖拎着蛋糕，打车去了老房子。
空置了几年的房子，即使每周有人来打扫，一直关着窗户也有股沉闷的气味儿。
沈青越的书房里，那些颜料的味道散不出去就更浓了。
沈青鸾放下蛋糕，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将盖在那些画上的布也全部扯掉。
她拉了椅子坐到书房，对着沈青越从前常坐的位置和他的一墙画笔、颜料道：“我买了……草莓蛋糕……看，让我尝尝，啊……是罐头，没有你从前买那种新鲜草莓的好吃……但是也还不错……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草莓罐头……早知道该问问你常定的是哪家的蛋糕……”
她沉默地吃完一块儿，又打开另一盒：“你的，我替你吃了……那个店员怕我吃不完，哈，老娘每天从早忙到晚，比牛马还牛马，超能吃的！我现在肯定比你吃得多……不过我每周都去健身，不像你，做操都偷懒……”
“……妈妈想让我找个男朋友，我见了几个，天啊，我该怎么给你形容呢……就没有脑子又好长得又帅还会赚钱的吗？”
“……我工作还挺顺利的……你失踪了之后，爸爸头发一下全白了……我担心他会垮掉，不过他挺过来了，这两年开始把公司扔给我了，一开始有点儿接不住，好累啊，现在好多了……我都有点儿想让他早点儿退休算了……”
“……没有很为难，呵呵……我超会赚钱的……你为什么要走呢？今年我给你买了家出版社……员工全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清澈的傻瓜……哈哈……还收留了好几个你可能喜欢的作家和插画家……哎……不知道，也许你不喜欢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她放下塑料叉子，趴在桌子上盯着空空荡荡的座位。
“不能吃自己想吃的，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也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挺没意思的……”
“……沈青越……你真的喜欢吃草莓蛋糕吗？”
朋友圈里，他的生日，会发草莓蛋糕。
她生日，他就给她定草莓蛋糕。
她长大了，爸妈不再管她会不会吃糖吃甜食了，她也已经不喜欢吃草莓蛋糕了，他还在因为她四五岁时候想吃草莓蛋糕，撒娇闹着让他过生日时候说他想吃草莓蛋糕而年复一年地点草莓蛋糕。
她滑动着他的朋友圈。
明明十张里没有一张是真高兴的，还每周至少发两次自拍。
“从前真的觉得你好烦啊……人怎么可以这么自恋呢？长得帅也不用这样吧，还是想通过发这些让我们看你过得有多不开心，让我们内疚么……呵呵……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阿姨说，你是想让我们不回来，也能看到你……你把别人都屏蔽了……”
沈青鸾切回他们最后的对话——
“给你定了草莓蛋糕，生日快乐”
“我现在回消息，你还会回复我吗？”
门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沈青鸾望向门外，密码锁被打开，互相看清后，他们同样露出安心又失望的笑容。
沈青鸾擦了擦眼泪，“你们怎么来了？”
“和你爸爸在楼下散步，看见家里亮着灯……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和朋友聚完……梦见我哥，突然想吃蛋糕了……”
三人齐齐沉默了。
“梦见你哥哥？”
“嗯……”
他们去山里找时，那边有个迷信的老太太安慰他们，只要不梦见，人就还能遇见，要是梦见了，人就真回不来了。
沈青鸾猜，他爸妈肯定梦见过她哥哥，只是从来不肯说。
“哥哥说，他过得挺好的。”
“嗯……”
“他说他病也好了，还养了宠物。”
两人怔怔地看着她。
沈青鸾拿手机拍了张桌上的蛋糕，犹豫了几次，抖着手指点了发送。
她再也收不到回复的消息了。
她也要做那种回最后一条消息的傻瓜了……
沈青鸾捂着嘴巴哭起来。
沈青越，你看得到吗？
我自己买的蛋糕不好吃。
你还会再来梦里看我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
接连不断地消息提醒响起来。
三人的手机响成一片，沈青鸾愕然地点开依旧早就没了消息的家庭群。
一条，一条，又一条……
照片、消息、照片、视频、照片……
一条条出现，又一条条消失了。
宛若幻觉，当她想截图，想录制，想下载时，手机失控了似的，根本点不动，群消息如夏日骤雨倾盆而过，消失后亦如太阳烤干的地面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
“不是幻觉，我也看见了。”
即使匆忙间，他们也看到了头发越来越长的哥哥。
他站在山上，走在江边，和朋友一起，骑着马……还是骡子？恣意地笑着。
像是山间的隐士，自由的侠客。
三人站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画笔、颜料前懵了好一会儿，沈妈妈先笑出来，然后哭了。
然后沈爸爸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哭出来。
沈青鸾仰头，瞧见被他哥哥摆在高处的青绿色，还有墙上那些他们看不懂的山岳精灵妖怪们，耳边仿佛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我过得挺好的——她忍不住想，属于他们的沈青越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从一个广阔的世界，去另外一个广阔的世界了。
……
坚挺了好几年的太阳能充电板终于是坏了。
沈青越倒腾了一整天，也没能充上电。
从刚开始一天能充满整个充电宝。
再到两天只能充一半。
到最后两天只能充一点儿。
再到现在，它已经足够物超所值了。
平板也坚持不住了，半年前起就一次开机只能用一至两小时，现在已经只能给他当镜子用了。还不咋好用。
手机倒是还没坏，只是没电也只能望洋兴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算了。
他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都没想到这些电器能活这么久。
手机仅剩最后百分之二的电量时，他跑去找姜竹拍了最后一张自拍。
最近他频繁地梦见家里，似乎也是种预兆。
沈青越久违地把照片发到根本发不出去消息的家庭群里。
内存也岌岌可危了。
他已经删了好几次，依旧把照片存得满满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就是……
叮——
即将装进袋子里塞进床板，等将来要带进墓地的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沈青越愣住了，回过神来，还有十五秒关机，他匆匆打开，在最后时刻点开了图片。
那是一张蛋糕。
放在熟悉的桌子上，只剩下两块的草莓蛋糕。
沈青越握着彻底关机的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随即失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