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天。
哗啦啦的大雨已经下了三天。
姜竹从外面跑过来,摘下斗笠甩了甩身上的雨水。
“姜竹?”
“嗯,雨大,你别过来了。”
他把斗笠挂屋檐下面,脱掉草鞋,舀了一瓢水冲干净脚上的泥沙才进屋。
沈青越把毛巾给他,“善院的情况怎么样?”
姜竹擦擦脸上的雨水:“没事,吃的还有,柴也够用,就是水不够了,我给他们提了两缸水。”
雨下得太大,书院已经停课了。
村里他们不担心,里正肯定会组织大伙儿防水灾。
山里雨水多,大伙儿都有经验,唯一担心的就是同样住在山上善院的那帮孩子。
不过善院和书院建得结实,主要用的是石头,位置也都比四周稍高,没积水,没漏水,怕下雨善院吃的不够,晚上风冷他们会冻到,姜竹趁着雨势稍小冒雨送了些后院中的蔬菜和库存的干菜还有家里先前备的干姜和风寒药。
那群孩子适应得挺好的。
他过去时张婉她们正在教他们唱下雨的歌,小孩子们唱得软软的,伴着雨声很可爱也很好听。
傍晚时候,雨又大起来,他们俩举着灯把家里所有房间又巡视了一遍,生怕哪片老瓦撑不住就漏雨了。
“这雨也太大了。”再不停说不好都要闹山洪了。
姜竹也有些担心。
每年雨季山里都难免会下大雨,但今年持续的时间尤为地久,不知道梯田的庄稼怎么样,也不知道村里的老房子能不能撑得住。
夜里起了大风,第二天浓厚的云终于见薄,中午时候雨停了,下午太阳也出来了。
姜竹松了口气,简单收拾了下家里,拿着铁锹锄头先去善院和书院那儿清理积水。
村里已经有人来山上看梯田了。
山上尚好,地势高,他们也留了排水的口子,只冲倒了一小片挡水的碎石,正有人在收拾,山下的旱田则麻烦了。
早熟的麦子已经收了,但还有不少家麦子还没到收的时候,几天大雨下完,全被雨水泡了。
好些菜和秋天才能收的杂粮也影响不小。
村里愁云惨淡的。
沈青越把家里收拾干净,院子里的积水也清理出去,给酱酱和追风换了干草。
忙出一身汗,洗了把脸到书院,家业他们已经在打扫了。
最担心的藏书楼也好好的,没有进水,书没有损坏,画院的书、纸也都好,地上又滑又泥泞,沈青越也没让他们多待,等晒干了再打扫也不迟。
多亏村里家家户户都想做租屋子的营生,这几年每年都会把家里房子修修盖盖,大雨下完,村里只塌了两间房子,还是已经不住人的老屋子。
不过漏水的不少,被淋湿了被褥和粮食的人家也是欲哭无泪,天晴了边骂边收拾。
狼藉过后,又过了三天,书院才正式复课。
村里人也忙着在田里和村里各处收拾。
路上好走些了,家俊他们才往码头去看铺子,外面的消息才传回村里来。
傍晚一群人聚在村口边清淤泥积水,边凑在一起瞎聊。
“据说西边山里雨更大,淹了好几个村子,江边还闹了洪灾。”
“码头也淹了吗?”
“淹了一片。”
“你们那铺子没事吧?”
家俊:“没事,展馆里头都进水了,好在不大,就一脚深,多亏咱们家货都放在架子上。”
姜竹问:“池家仓库里进水了吗?”
店里没多少东西,大多可都在仓库呢。
家俊:“没事,他们仓库离江远,没淹,就挨着通风窗的几家东西被雨给淋了,都是些瓷器,县令还去瞧了呢。”
众人诧异:“县令也去了?”
“啊,去了呀,去码头看了,还去附近靠江的几个村子里看了。”
先前他们对县令没啥感觉,这回觉得他们县令人还挺好的,听姜树说,已经开始到各村看粮田受灾状况了,说不定等江上能通船,就要派人到江通郡去筹粮买粮了。
就是不知道江通和江浦郡受灾严不严重,要是他们也严重,县里就得去远地方买,那粮价就贵了。
无论如何,洪灾总归是过去了。
只要人没事,日子总能过下去。
等村里收拾干净,外面的路也晒干好走些了,卫元突然找姜竹和江修文问,能不能送他奶奶回娘家村里一趟。
冯奶奶娘家就在被淹的那几个村里,不过她年纪大了,娘家的亲戚大多也都不在世了,隔得远小辈也没什么来往,年节都是她带着卫元自己过。
姜竹也弄不清她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一趟,想来想去,大概还是想家了吧。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回娘家了。
姜竹装了一袋粮食,不想江修文装的更多,他娘心善,从前就经常接济冯奶奶,这回非让他多装点儿,光粮食就装了半车。
两人面面相觑,商量着不然就赶两辆车。
刚闹了灾,以防路上不安全,桑立也陪他们一起去。
沿途经过的村子好些都还在修塌了的房子和村里的淤泥,越往西越不好走,快到傍晚了,他们经过一个山边的村子,在村边整田的老头叫他们别往前走了,“前面桥塌了,你们过不去。”
“那这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
“没有呀,你们得往回上镇上,往那边那个村子里借住也行,那些修桥的官兵都在那边住。”
这边的村子比他们那边稀疏多了,镇有些远,几人商量了一下,到有官兵的地方去借住。
不想一进村子,问起来还遇到了熟人。
带着官兵和民夫进山的正好是魏年和二伯。
几年前码头闹水匪,魏年和姜树都立了功,姜树一直在码头干,魏年和他搭档了两年多,要成亲了,才调回了县里,他和姜竹也挺熟,瞧见问路的是姜竹,喊他们一起过去吃东西。
十多名官差还有五十多个临时征调的劳役民夫在村边搭了草棚,这会儿正在做晚饭。
这边村子又偏又小,没什么可吃的,他们已经吃了两天野菜团子了,姜竹搬了一袋糙米给他们,受到热烈欢迎。
得知他们想到对岸去,魏年二伯劝他们回去:“过不去,少说得修一两个月,这地方太险,下面是悬崖,木桥都不好修。”
偏偏这里还是往西边山里和邻县走最近的一条小道。
姜竹和江修文也有些为难,“能从别处绕过去吗?”
魏年摇头:“我们派去绕道到对岸的人走了两天了,还没消息呢。”
吃过饭,魏年带他们到断桥边去看,冯奶奶也想去看看,姜竹、江修文、卫元和桑立轮流扶着她,桑立边走边看地形,说道:“怎么在这儿修桥,这地方瞧着就容易闹山匪。”
魏年二伯听了,笑道:“从前这边山里好几个贼窝,我们兄弟几个年轻时候都跟着我爹来剿过匪。”要不然这回县尉也不会让他来督工修桥了。
他朝魏年道:“你大伯脸上的伤,就是在这边剿匪时候落下的,那时候还没你呢。”
魏年惊讶:“那么久?”
“可不是么。”魏年二伯叹息指了指对岸深山一处,“就在那边山里,那块,那块,还有那边,都是贼窝,这边的山又险又难走,不是本地人走着走着不是踩坑就是迷路,山上好些石头也松,什么也不长,附近没几个像样的村子,咱们县还有邻县的土匪山贼就瞧上了,这边剿,他们就往那边跑,那边剿就往这边跑,两县一起剿,他们就往深山里钻,烦得不行,尤其是鱼鳞山那块,藏得深呐……”
他瞧瞧这群年轻人,估计一个也不知道,扫视了一圈儿,看向冯奶奶,“哎,老太太你家是前面村里的?那你应该知道。”
冯奶奶点点头。
她知道,她兄弟和她爹从前就在那些贼窝里混过,后来两个贼窝抢地盘打架,她兄弟死了,官府剿匪,她大哥死了,那群贼一没吃的就下山抢,他们一来,她娘就背着她、拉着她小弟跑,不等她长到十五,她娘怕她被人给掳了,什么彩礼都不要,托外面的远亲带她走,将来在外面给她找门靠谱的亲事,叫她往后都别回来。
亲戚可怜她,说她小,先带着她到处给人接生,后来又隔了好几年,她才嫁到姜家村。
她娘要死了,实在是想她,她小弟找到远亲家里,又打听到村里叫她回去看看。
她在娘家办着办着丧事,被鱼鳞山里的山贼掳到山寨去。
她那时候都四十来岁了,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嘛,吓得不行,到了才知道竟然是让她给那贼头头的压寨夫人接生。
那姑娘长得漂亮,她当了二十来年接生婆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被掳来的可怜人。
只是年纪小,孩子又大,有些难产了,她接生了一整天,孩子才生下来。
贼头头得了儿子高兴,竟然也没为难她,还给了她些赏钱,叫人蒙着她的脸把她扔回娘家村里,叫她办完丧事就赶紧滚。
她吓得也没敢多待,第二天就走了。
其实不蒙着她的脸她也记不住山寨在什么地方。
鱼鳞山太大了,哪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
魏年二伯也说到当年剿鱼鳞山有多难,“那里面盘了五六百号人,有好几个能躲的地方,本地谁也不敢说他们山寨的位置,就怕被报复。从我爷爷那会儿就开始剿,剿了十来回,也没什么用,咱们县那时候也穷,人手不够,每次一说是剿鱼鳞山,征劳役都征不上来,到石泉城找驻守的兵来剿都不好使,衙里狗三爷爷就是死在鱼鳞山的。”
魏年问:“那后来是怎么剿的?”
魏年二伯讥讽地笑了笑:“还不是他们大胆包天自己不要命了,竟然劫了新上任的县令……哎……谁也没想到邻县那位县令会先来咱们县拜访朋友,后面没走水路,想走陆路看看本地的民情,据说那位县令才二十多岁,夫妻俩带着一丁丁点儿大的孩子……”
“邻县县衙等着接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派人来咱们县问,一开始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被劫,他们一行二三十人呢,一般的山匪也不敢劫这么大的队伍,两个县一起沿途找,一直找到鱼鳞山附近,后来在山崖下面瞧见了他们的马车……朝廷震怒,从天门关派了兵过来剿,一口气派了八千精兵,围剿了半个多月……”
但是鱼鳞山太大了,连通两县。
从两地抓人带着找山寨,也只找到六个地方,和本地传闻的八寨对不上。
“后来还是从山寨里逃出来几个姑娘,给官兵指出来一个寨子,最后一个据说是那位县令的夫人带着婢女和没跑掉的几个姑娘一起放火把寨子给烧了,官兵循着烟找到了最后那个大山洞里,可惜……救出来的人里没有她们,据说她们被贼首带人追杀,一起跳了崖……”
更可惜的是作乱的贼首跑掉了。
他们跟着那八千精兵又围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他,又隔了十多年才逮住的。
魏年二伯忍不住骂骂咧咧,走到桥边给他们指指桥下悬崖湍急的河水,“这条上游就是鱼鳞山,现在偶尔还能看见河里的白骨呢,这回下雨,还冲出来不少金银。”
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的尸首被扔进了悬崖和水里。
本地人都说这地方怨气大,他们来修桥还得先祭祭。
明明不算宽,但试了几次了,桥架子就是搭不上,他们借住那村子的里正还跟他们说找几个和尚来念念超度经。
搞得他们都信了。
江修文不太信这个,还在琢磨问题所在。
但桑立、冯奶奶显然是信的,冯奶奶让卫元扶着她,颤巍巍到崖边跪下虔诚地祭拜。
当年不知怎么跑到三坡村附近的姑娘也葬身在这条河里。
她至今也忘不了那个鞋跑烂了,两脚是血的姑娘。
也许是缘分,她正好摔到她跟前。
她接生完,想去看看从前发现那棵野果子树还剩不剩果子,就没叫人送她,才拐进山里没走几步,那姑娘抱着两个孩子从上面滑下来,瞧见是她,两人都愣了愣。
她还记得那姑娘,太漂亮了,接生时拉着她说“我不是自愿的,求求你把我和孩子都掐死吧”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而那姑娘也记得她。
一下子跪到她跟前,哑着嗓子求她把一个孩子带走,“这是好人家的孩子,他的爹娘都是好人,他们要杀了孩子,您救救他吧!”
她们都听见了后面有人在追她。
她们什么都来不及多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明明吓得腿都软了,点着头一下抱走两个孩子。
那个姑娘也愣了一下,最后只来及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拽走他们的襁褓裹布,捡了两块石头抱起来拼命往前跑。
她则抱着两个孩子躲在草堆里。
一直躲,直到看见几个人追着那个姑娘跑远了。
天黑了,她才敢回去,她家没那么大的孩子,怕突然抱回去,被那些人追过来,她在两个村间徘徊了很久,才去拍了江大爷家的门。
江大爷刚刚丧子,是她无意间发现的,村里没几个人知道。
他家的孩子也是她接生的,正巧和她之前接生的孩子不差几天大,而且同一个地方长了相似的胎记。
她不知道江家愿不愿意养他。
她把孩子放到江家门前,躲在树后偷偷看。
直到看到江大爷出来抱起孩子,站在门口四处看了一圈儿,那孩子兴许是饿了,兴许是被抱得不舒服了,哭了出来,恰好露出前肩那块儿胎记。
她在树后看见江大爷愣了愣,抱着孩子哭起来,然后把孩子抱进了家里。
她不知道江大爷到底看没看到她。
只是江家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家孩子没了,村里只知道他家孩子病了,病得很重,瞧了大夫,后来好了,江夫人有些癔症的病情也随着孩子的病好了。
剩下的孩子,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送去哪家养。
县城里她也认识几户人家,但那样的人家八成会把孩子当仆人养。
她走累了,逗着孩子玩,不知不觉靠着树睡着了,天亮时一睁眼,刚巧瞧见姜正山游魂一样下山去赶集。
她把孩子放到了姜正山家的竹林里。
姜老五是个好人。
她知道他们夫妻俩都是好人。
他家如果能养这孩子,一定会好好对他。
那条小道只有他会走。
若是他发现了,是缘分。
若是他没发现,那她就把孩子抱去县城找个人家养。
她回村等了没多久,就听说姜正山捡到了一个孩子。
她放心了,回家睡了半天,又去打听那姑娘的情况。
打听了好几天,才听说有人瞧见一个漂亮姑娘抱着两个孩子跳了河,追她的四个人被抓住了,是鱼鳞山的山匪。
后来她又听说鱼鳞山的贼头头没有被抓到,天天过得心惊胆战的。
没多久,又听说有人在附近找孩子,隔了快一年了,她在村里瞧见了生人,听口音就是她娘家那片的,找着机会看姜竹,瞧见他身上没胎记才走了。
她犹豫过很久要不要告诉姜竹他的身世。
尤其是他小时候被人嘲笑被丢掉,野孩子,没人要的时候。
不是的。
虽然她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又为什么会被那个姑娘抱着逃出来,但每个抱过他的人都是真心想要保护他,拼死也想要保护他活下来。
但她又怕说出来,会惹出其他祸事来。
虽然没说,她看得明白,那个姑娘跑开前眼睛里的话。
她是想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死的。
因缘际遇,他的人生有了别的路,那一刻,她不忍心再带他去死了,更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每次看到他们俩,冯奶奶就忍不住一阵阵地感怀。
也许他的亲生父亲害死了他的亲生父母。
但他的母亲,又拼死把他救下来。
两个孩子在两个有矛盾的姓氏长大,自己又相处成了好朋友。
人的一辈子,和爹娘那么相关,又没那么相关。
她接生了一辈子,依旧不能从刚出生的孩子身上看出一丁点儿他们的未来。
姜竹和江修文商量着要不然把粮食留给魏年他们,先回家。
修桥他们帮不上忙,也算尽绵薄之力了。
他们俩过来问她的意见,冯奶奶点点头。
她本来就是听说河里冲出许多白骨,想来祭奠一下,顺便回家看看她娘的坟。
既然桥塌了,那就在这儿祭奠吧。
第二天一早,姜竹和江修文帮她买了香烛,里正找的几个和尚也到了,他们一起在江边做法事,冯奶奶点上香烛纸钱,朝姜竹和江修文招招手,“你们俩也来拜拜吧。”
他们俩有点儿茫然,倒是没拒绝,一起祭奠了河里不知姓名的亡魂们。
半年后,冯奶奶去世了。
走前她将卫元托付给姜竹和善院。
“别伤心了。”沈青越揉揉姜竹的头,“你奶奶都要吃醋了。”
姜竹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睛。
他奶奶要是去世,他也会很伤心的。
沈青越:“我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让你和江修文要像兄弟一样好好相处。”
江修文那他理解,他没兄弟姐妹嘛,对冯奶奶又好。
但姜竹堂兄一堆,侄子一堆。
还有他!
姜竹也不知道,只是他都没想到,冯奶奶的遗物除了给卫元的,还有不少给他和江修文的。
所以拿到那些鱼干时,他就忍不住伤心。
冯奶奶喜欢小孩儿,他小时候就经常给他小零嘴和自己做的鱼干给他吃。
她做的鱼干把刺都剔掉了,大口吃也不用担心卡到鱼刺。
沈青越见他还是伤心,逗他道:“当什么兄弟,那咱们不是亏了吗,现在江修文得叫你小叔呀。”
姜竹忍不住又笑起来。
嗯……
仔细想想,江修文还没喊过他小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