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巨响是厨房的煤气罐发生的爆炸,现在的情况也十分糟糕,火已经烧到了整个屋子,极高的温度,浓郁的黑烟,快速蔓延的火焰,不停有带火的东西从头顶落下来,以及随时可能二次爆炸的煤气罐,都极有可能瞬间夺取人的生命。
宁遥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易缙拉着他弓着腰快速行走到房门口,易缙用湿重的毛巾握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拉开屋门,还好屋外没有扑面而来的火浪。
易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宁遥停住脚步,易缙下楼,走到一半就折了回去。
“下面已经不能走了。”易缙捂着毛巾说,“往上面走。”
这栋老居民楼唯一的逃生通道就是楼梯,但因为居住的人群多而混杂,大多数人不注重消防安全,楼梯间和过道经常堆放着乱停乱放的电动车,再加上混杂乱搭的电线,在当下这种情况,每个地方都随时会发生爆炸和漏电。
宁遥的手被易缙紧紧拉着,他抬眸,只能看见身前之人的背影,少年的身躯在他眼里渐渐变成那个高大强健的男人背影,他的心跳如擂鼓,眼睛被烟熏得湿热。
他答应要走,是不想好不容易要重新开始的易缙,陪他一起毁在这里。
可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心底,也有一点点,想要被拯救的期望。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吃了药的原因,还是烟气侵入了肺部,宁遥有些晕乎,脚步虚浮,他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还会磕到楼梯,易缙把他拉得更近,搂住了他的腰,半拖半抱地带着他走。
走到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时候,忽然又发生了爆炸,易缙反应极快,找了个安全的角落,把虚弱的宁遥抱进怀里。
“你怎么样?还行吗?”易缙喘着气道。
“还行。”
易缙眉头紧皱,额头上全是汗,汗珠不停地流落,砸在宁遥的衣服上,宁遥抬手擦了擦他的额头,湿了手掌。
宁遥张了张嘴,易缙说:“我没事。快到天台了,你再坚持一下。”
“嗯。”
爆炸过后,易缙立刻带着宁遥继续往上走。
两人很快上了楼顶,楼顶虽然暂时没这么严重,但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能停留太久。
易缙在四周栏杆走了一圈,这栋楼楼体高大,有一面的墙体还没有被火侵蚀,他解下绑在腰间的绳子,找了个结实的地方拴上。
浓烟已经漫到楼顶,宁遥回头看了一眼楼梯间,仿佛能看到火舌正如毒龙一般从底下窜上来。
他舔了舔唇,瞧向易缙时,眼神蓦地一顿,眸光颤动。
易缙绑好绳子,转头时,发现宁遥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看什么。”
“你的背……”
“一会儿我们就顺着绳子下楼,很危险,不保证途中没有意外,可能会发生爆炸,可能会被突然窜出来的火烧死。怕吗?”易缙问。
“你觉得我会怕吗。”
“或许会疼。”
“我从来不怕疼。”
“那你哭什么。”
宁遥紧抿着唇,手背抹去眼泪,哑声哽咽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你别想太多。”
“我自愿赌,自负盈亏。”
易缙让宁遥双腿环着他的腰,双臂抱紧他的脖颈,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
“抱紧了。你要是敢松手……”易缙拍了拍他的背,道。
绳子抛到栏杆外,易缙扯了扯绳子,抓着绳子快速往楼下顺。
宁遥闭着眼睛,紧紧抱着他,每一帧每一秒突然变得很清晰,噼里啪啦的火烧声挑战着人的神经,滚烫的热风将他的发丝吹起,热浪将衣服掀起,钻进皮肤里,烫得发疼。
一直没有稳定的心跳,跳得更是狂乱。
“你赢了。”
易缙听到少年在他耳边颤着声音说,坚定得像是一种保证。
“我要放手了。”
宁遥倏然睁开眼睛,浅色瞳眸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可置信。
“你不是想死吗,满足你。”易缙忽然冷冷说。
宁遥心跳停止了一拍,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就要松开抱着他的手。
但下一刻,宁遥的腰间蓦地一紧,失重踏空感伴随着炽烈的温度同时袭来。
不停地下坠,下坠,下坠。
天空在他的眼里倒退,气流从他的皮肤上倒掠。
时间变得很慢,又很快。
慢到宁遥在脑子里回忆了前世那悲哀绝望的一生,快到只是几拍心跳间。
“砰!”
两个相拥的人,狠狠砸在了救生气垫上。
落地的刹那,无数嘈杂的声音如同拍打海岸的水浪,瞬间涌进寂静的世界里。
宁遥的头脑嗡嗡作响,思维停滞,胸口起伏剧烈。
“小怪物,你死了。”
“小怪物,你又活了。”
宁遥的视线缓缓移到易缙的脸上,干裂的唇瓣翕动:“我真想弄死你。”
易缙脸色苍白得厉害,却还能嘲笑他。
“小怪物,吓死了吧。”
一群医务人员围了过来。
“天啊!这个伤者太严重了!快快快!担架快来!”
“来了来了!烧伤严重,快准备急救!”
“先上担架,别逞强!”
“伤者别动,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哈。”
宁遥看着易缙被担架抬走上了救护车,转头对旁边的医务人员说:“我没什么事。”
“有没有事,都要先上医院再说。走吧,上救护车,我扶着你。”
“你们真是乱来啊,这要是没有救生垫呢!就这么跳下来,还要不要命了!”
“他肯定是看见了,所以才跳的。”宁遥辩驳道。
“对啊,肯定是看见了。”另一个医生说,“哎呀,人家小孩这么厉害,能自己逃生,就别教训人家了。”
“我这不是后怕吗,算了算了,不说了。来来,我给你检查一下,你有哪里难受就说啊。”
宁遥乖乖点头。
“牛逼啊,烧伤这么严重,还能带着人从天台跳下来,天生消防圣体。”
“哎,你们看见没,刚才那个小伙儿好像是真专业的。”
“现在的小孩真是了不得,牛。”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们有点眼熟啊?”
救护车的门被关上,同时也将议论纷纷的声音隔离在外。
“医生,我那个……朋友很严重吗?”宁遥问。
医生正摆弄着宁遥,给他做检查,闻言说:“他背部烧伤严重,本来烧伤就不能拉扯肌肉,他又连续做了这么极限的行为,还是负重,影响肯定是有的。他掉下来的时候,血一直在流,样子看着像是失血失水过多,再多拖一秒都是危及生命的。”
宁遥垂下睫毛,低低地应了一声。
医生看他又乖又可怜的,安慰道:“不过还好,你朋友身体素质很不错,居然还能这么清醒,而且也能及时得到救助,最后肯定没大事的。”
宁遥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哎!怎么说晕就晕啊!”
宁遥最严重的问题,不是经受了火场刺激,也不是被迫吸了很多浓烟,更不是被一些爆炸碎片伤到的边边角角,而是混用了大量精神性药物和安眠药,所以在简单地处理了他的外伤后,他很快就被送去洗胃了。
“大量服用混用药物。这个孩子精神上很令人担心啊。”
“可能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有严重的厌世倾向和自杀倾向。他的家长呢?还没来?”
“他没家长,家里就一个读初中的妹妹和读幼儿园的弟弟。”王医生说。
医生办公室里,几个医生讨论着宁遥的病情。
“这也太可怜了吧。”
王医生叹了一口气,说:“不仅如此,他和另一个烧伤的已经进了好几次医院了。”
“不知道这老天作的什么孽。这俩孩子真可怜~”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这样放着他们不管了吧。”
“我已经通知了孟骄的妈妈,和庄亦河的妹妹,她们很快就来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哎,疑似重度抑郁症的那个孩子怎么办?没爸没妈没人管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王医生摊了摊手,无奈道:“不知道啊……”
“报警试试?”
“先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关璐和庄婵几乎同时到达,关璐先去另一个病房看易缙,庄婵硬忍着泪意,跟着医生去宁遥的病房。
医生斟酌了一下,说:“有些事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家里没大人,你哥的情况又实在特殊,所以我只能告诉你。”
庄婵听到这个,就忍不住哭了,哽咽道:“我哥他……他要死了吗?”
“……那倒不是。”
“得了绝症?”
“也不是。”
“他残了?没事,我能照顾他一辈子。”
“唉,也不是。你别哭,先别哭,没这么严重。”
庄婵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说:“医生你说吧,我能挺得住。”
“你哥他可能有严重的精神病和自杀倾向。”
庄婵滞了滞,低头说:“我知道。”
医生惊讶,说:“你知道啊。”
“他跳过江。”庄婵带着哭腔说,“后来好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冷淡,经常阴晴不定的。孟骄哥也和我说过,还让我在家里装了监控摄像头,以防他做傻事……”
医生有点难评,欲言又止,说:“你哥知道你装了摄像头监视他吗?”
“他知道有摄像头。”
“但不知道这个摄像头是用来防他的。怎么了医生?”庄婵不解道。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你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庄婵大惊:“啊!”
“况且他还是个精神状况不佳的病人,他要是知道了这个事,恐怕会有过激的反应。你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就算要装,也得告知他真正的用途。”
庄婵乖巧地点点头。
“现在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你就辛苦点,注意一下他的状态。最好带他去看一下精神科医生,以及进行一些心理治疗干涉。”
医生摸了摸她的头顶:“别怕,抑郁症是能治好的。很多病人都是在家人的陪伴和鼓励下恢复健康的。”
庄婵重重地点头,说:“谢谢你医生。”
“你收拾一下自己。最好别让他知道你情绪不对,情绪这个东西是会传染的。对病人尤其容易传染。”
“好。”庄婵抹了抹脸,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
“你哥就在这间病房,你进去看看吧。”
“嗯嗯。”
庄婵打开门后,发现里面没人,惊慌失措地看向医生:“医生,我哥不在!”
医生迅速把门全部推开,刚蹙起眉,后边就传来了一道声音:“我在这。”
两人一转头,发现宁遥站在不远处,旁边帮他扶着吊瓶杆的护士脸色不大好看,护士问庄婵:“你是家属对吧?看好你家病人,别再让他到处乱跑了,刚才差点摔着!”
“哥,你去哪了!吓死我了!”庄婵着急地去扶他。
宁遥一脸尴尬,解释道:“我就是想去看看救我的那个人。”
“你要是摔了,晕了,出了事,才是辜负了救你的那个人!”护士说。
宁遥低声下气说:“我真知道错了,护士姐姐。”
护士哼了一声,像是挟持着宁遥一样,把他送进了病房里。
医生有些严肃:“我知道你担心你朋友,但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你现在这么虚弱,还拖着个吊瓶到处跑,是很容易出事的。到时候出了事,不说你家属和朋友着急担心,医院也要担责。”
宁遥理亏,又是一阵道歉。
医生也不忍心再多说他,看了一眼眼睛和鼻子红得像小兔子一样的庄婵,说:“你有什么事就让你妹妹去做就好了。你看看你妹妹多着急……好了,你赶紧躺着,好好休息,我们就先出去了。”
关上房门,宁遥笑道:“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你哥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庄婵看着自家哥哥明媚的笑脸,心里更疼,明明抑郁症严重,还要装作开心的模样来安慰她,庄婵想着就又想哭。
庄婵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弯起唇道:“哥哥,我都习惯了。”
宁遥扫视了她两眼,说:“不想笑就别笑了。”
庄婵放下唇角,垂眉低眼地坐在病床边。
“哥。你难受的时候能不能和我说说?”庄婵认真道,“真的,我愿意做你的情绪垃圾桶。”
“怎么突然说这个。”
“医生都跟我说了,你……吃了很多药,差点死了。”
宁遥收敛了笑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用怕。”
“我没有怕,我真的没有怕。”庄婵连忙说,“我只是很担心你。”
“哥哥,我知道你很辛苦,可能你压力太大了,可能你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事,可能你被什么人欺负……你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知道我还小,或许不能帮你太多,但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努力的……我这次期末考又是了全年级第一,我以后肯定能帮你很多的……”
宁遥看着她,半晌,摸了摸她的头,说:“又哭了,小哭包。你们家都这么爱哭,是遗传的吗?都遗传给我了。”
庄婵咬着唇,眼泪滴滴掉落。
宁遥左右看看,下床想去把纸巾拿过来,庄婵见状,先自个儿去把纸巾拿了过来,自己抽纸,自己擦眼泪。
宁遥被她那可怜见儿的模样逗乐了,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啊?”
“被淋湿的狼狈白天鹅。”
庄婵睁着红通通的泪眼,懵懂地望着他。
“放心吧,以后都不会了。”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宁遥被她一噎,顿了顿,说:“我答应了别人,他会赢,我会遵守承诺。”
“所以你只遵守对那个人的承诺,不遵守对我的承诺吗?”
宁遥:“……”
“没关系,只要哥哥好好的,怎么都行。可能那个人比亲妹妹重要吧。”庄婵抹泪贴心又委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