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坐了起来,慢吞吞地去给他倒水,说:“我不要脸,你不要命。”
“是你不要命。”易缙伸手去接他的水,宁遥躲开,不给他水。
宁遥居高临下地瞅着他,说:“你觉得那个玩笑很好玩吗?”
“我觉得不错。”
他们说的是易缙放开绳子之前,故意说的那句话——“你不是想死吗,满足你。”
当时宁遥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要被易缙放弃了,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要先放弃易缙。
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这种,被人强行捡起来,又忽然要被人丢弃的感觉。
宁遥安静地看着他,眼里不自觉地带了些委屈。
“你委屈什么?生气什么?”易缙问,“你不是想死吗?体会够了吧。”
“你救我,就是为了让我活着,好对我冷嘲热讽是吗。”
“还想死吗?嗯?”易缙问。
宁遥深呼吸,自嘲道:“我是你的玩具么。”
把他救出来,嘲讽他,让他觉得他不值得。
“谁会拿命去救一个玩具,谁会愿意跟一个玩具一起死了。宁遥,你到底有没有心。”易缙怒火中烧,“我看是你在玩我吧。”
宁遥眸光轻颤,说:“你不会说话,就锯了你那张嘴。”
“如果不会说话就得锯嘴,那你就得先锯嘴。”
“我真烦你,易缙。”
“彼此彼此。”
“喝你的水!”宁遥把杯子怼到他嘴边,水激荡着从杯口漾了出来。
易缙控制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垂头喝了几口水。
“王八喝水。”宁遥说。
易缙眉头抽了抽,抓着他的手加大力度。
等易缙喝够了,宁遥把杯子放在床边柜上。
“走哪去。”易缙拽住他,“坐这儿。”
“我不稀罕坐这儿。”宁遥作势要走。
易缙抓着他的手,垫在脸下边,疲惫地闭上眼睛。
宁遥抽了抽手,没抽动,只好任由他垫着,自己坐了下来。
易缙低声说:“值不值得,应该由自己说了算。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值得,谁还会觉得你值得。”
“大道理谁都懂,谁又能真的做得到。”
“你拉着我给你陪葬的时候,难道不是你觉得你值得吗。”易缙略带嘲讽道。
宁遥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说:“不是。”
易缙掀起眼皮瞧他。
“不是,我是觉得你不值得。”宁遥挑衅道。
“闭上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易缙说。
宁遥翻了个白眼。
“你一百句话里,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易缙说。
“你一百句话里,到底有没有一句好听的。”
“你要好听的,可以,但我怕你不敢听。”
“我有什么不敢听的。”宁遥嗤笑。
“我之前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也会带着你走。”
“你觉得这句话好听?”宁遥冷笑。
“不是因为我舍得,是因为我舍不得。”
宁遥笑不出来了。
“你呢。”易缙直勾勾地盯着他。
宁遥偏过头,不去看他。
“你呢?舍得,还是不舍得?你的实话在哪里?”易缙逼问道。
宁遥被他逼得逆反了,咄咄逼人地回视他。
“你这话说得太像表白了。”
易缙微滞,说:“你想多了。”
“我想也是我想多了。所以我没必要回答你。”
“不回答就是答案。”
“你当然可以想象是任何一种答案。你渴望哪种答案,代表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气势汹汹地对峙,易缙转移话题道:“你当时想松开我。这不像你。”
易缙说的是宁遥下意识要先他之前抛弃他的时候。
“怎么样才是我。”
“你应该坚定地抱着我一起死。”
“你很喜欢我抱着你一起死?”
“这不应该是你喜欢吗?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我的爱好随时变换。我没有这样做,你很失望么。”
“倒也没有。我不是在乎。”
“你特意问起来,说明你很在乎。”
“我只是好奇。”
“好奇是一个危险的开始。”
“……你的全部我已经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好奇了。”
“是么,我没有价值了。”
宁遥总是说自我贬低的话,让易缙莫名不悦。
“宁遥。你的实话呢。”
“我的实话……”宁遥晃神般低喃,然后视线在他身上一定,“我说过,你赢了。”
“我赢了?”
“你赌赢了。”
易缙定定地望着他,缓慢又辛苦地坐了起来,低声叹道:“你又在哭什么。”
“我不知道。经常莫名其妙的。”
“你不会每次说不过我,就要用这招吧?”易缙抽了几张纸巾,给他擦眼泪。
“有用吗?”
“一点用都没有。”易缙拿着纸巾按他眼睛上说,“别哭了,难看死了。”
宁遥拍他的手,说:“滚。”
易缙闷哼一声,宁遥忙问:“怎么了?哪里疼?”
“手疼。你打的。”
宁遥瞥了一眼他的手,有些无措。
“你答应我的,我赌赢了。保证不是骗我的?”易缙裹着纱布的手捧起他的脸,认真询问道,“你要是骗我,后果很严重。”
“嗯。可是我不知道……我没有信心。”宁遥的脑子似乎变得很笨,他有些词穷了,“好难。”
“宁遥,放过自己。”
宁遥漆黑的眼睫眨了眨,眼泪不停地划过脸庞,他是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情绪来去切换变化多端。
“他把我……把我当成宁悠,他……他把我压在病床上……”宁遥艰难地说着,“我没办法反抗,我虚弱,我好痛,我想杀了他,把他的四肢砍断,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把他的血放干……让秃鹫把他的血肉吃光……”
“过去了,宁遥。你重生了,你是另一个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火灾的缘故,易缙感觉呼吸都在痛,他轻抚着宁遥的后颈,宁遥的眼睛抵着他的肩,湿热的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绷带。
“你不再是那个宁遥了,你有强健的体魄,朝阳般的年纪,可爱的弟弟妹妹,你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放下过去,放过自己,你可以重新开始的。”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能做到的,对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做。”宁遥哭得肺抽痛,他摇着头,他忘记了面前是个刚醒的烧伤病人,他像是抱着救命浮木那样,抱着虚弱的病人。
救命浮木不声不响地忍下了疼痛,以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安抚着他。
“你教教我。”
宁遥的这一声“你教教我”,让易缙在那瞬间有一种灵魂被击中的战栗,他仿佛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了。
这是宁遥第一次,肯露出最柔软的内里,向他求救。
“好。”易缙抬起他的脸,注视着他说,“第一课,从重新认识开始。”
“你好。我是孟骄。”易缙朝他伸出手,正式道。
宁遥糊里糊涂,握住他的手说:“你好,我是宁遥。”
易缙放开他的手,说:“重来。”
“你好。我是孟骄。”
“你好,我是遥遥。”
“……”易缙被他逗笑了,忽然觉得因为发病,导致脑子迟钝的宁遥还挺可爱的。
“不对,重来。”
宁遥有些不高兴了,瞪他。
“你好。我是孟骄。”
宁遥一动也不动,继续瞪他。
“你瞪我干什么?”
“你耍我是不是?”
“宁遥,我不会在这方面耍你。”易缙的脸色发沉,“我永远也不会拿你的这个事儿耍你。”
宁遥被他严肃的态度弄得有些心虚,咕哝道:“最好不是。”
“重新来。你好,我是孟骄。”
宁遥迟滞了一会儿,倏然福至心灵,他握住了易缙的手。
“你好,我是庄亦河。”
易缙握紧他的手,郑重严肃地说:“好。从今以后,你就是庄亦河了。”
宁遥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妙,无法形容。或许大概是因为,承认他在这个世界身份的人,是对他知根知底的,来自另外同一个世界的伙伴。
两只小老鼠从下水道走了出来,变换了身份,开始尝试着融入人群,努力做一个正常健康的人。
“庄亦河,交个朋友吧。”
“朋友?”庄亦河歪头疑惑,“你和我做朋友?”
“不然你想干什么,继续和我当仇人?”孟骄说。
“只是做朋友?”
“你还想做什么?”
“炮友。”
孟骄:“……”
孟骄:“小小年纪,少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以前沾得不少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不是易缙,我是新的孟骄。希望你谨记。”
“行吧……可我也正是精力旺盛,年少轻狂的年纪。”
“啧。”孟骄皱眉,“你现在才十八岁。”
“其实我已经四十九——”庄亦河说的是前世的年龄加今世的年龄。
“闭嘴。以后我是你的老师,你得听我的。你现在就是十八岁。”
“凭什么啊。”
“就凭你刚才求着我教你。”
庄亦河瞪他,孟骄冷冷地和他对视。
孟骄忽然吸了吸鼻子,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庄亦河循着气味嗅着,“闻到了,好像是……血腥味。”
孟骄收回摸着后背的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头脑瞬间一阵阵发黑,晃了两下,晕了过去。
“易……孟骄!”
深夜,夜幕漆黑,满月疏星,万籁俱寂。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映出一片霜白。
孟骄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迷离的视线里,穿着病号服的少年站在月光下,拉着不存在的小提琴。
窗帘飘扬,隐隐约约,似乎有悦耳悠扬的小夜曲随风而起,孟骄睫毛轻颤,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上辈子,看到了那个站在风暴海面前拉着小提琴的孤冷少年。
“宁遥……庄亦河。”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小提琴曲在他的梦里回荡,同时还回荡着“宁遥”和“庄亦河”这两个名字。
“叫我干什么。”
庄亦河坐在自己病床上,抬脚踢了一下孟骄。
孟骄被踢醒了,睁开眼睛,懒懒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救命恩人的。”
“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你是什么居心。”
“梦见你追杀我而已,你说我是什么居心。”孟骄冷静道。
“哼,死了没。”
孟骄说:“被我反杀了,你哭着向我求饶。”
庄亦河瞪他一眼,说:“幼稚。”
“你能拉小提琴给我看吗?”
庄亦河倨傲冷笑:“没有萨特礼小提琴,我不拉。”
萨特礼小提琴是世界著名乐器大师萨特礼手工打造的小提琴,两年生产一把,价值三百万美金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