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
邵挽是真的困了,趴在一块石头上昏昏欲睡。郁危刚刚才睡过,现在很精神,偏偏谢无相也没睡,坐在他身侧,时不时轻咳几声。
相顾无言,郁危选择假寐。他脑中翻来覆去地回响着方才的对话,想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没过一会儿,他听见身侧一阵轻微的响动,谢无相站了起来。
对方动作很轻,像是怕吵到他。郁危静下心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他看着谢无相走到神坛上转了一圈,又走下来,转悠到了庙门旁停了良久。看上去漫无目的,像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走走。
但郁危不会这样认为。他正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听见脚步声又转了回来,静在了他身旁。
清清浅浅的呼吸倾洒在脸侧,还有一阵莫名的搔痒,扫在自己的眼下。郁危眼睫不受控制地动了动,随即伸手抓住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是一株狗尾巴草。
谢无相的声音响起,气定神闲:“还要装睡多久?”
“……”郁危睁开眼。
怎么被发现的?他有点纳闷。按理说他装睡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但是谢无相这个人,身份成谜,实力成谜,人品成谜,也许真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把邪炁放出来吧。”谢无相示意他。
郁危伸手去拿口袋里的邪炁,那团被紧紧捆成球的泥巴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挣扎着,他问:“你确定?”
谢无相又笑了笑:“相信我。”
“……”
郁危指尖一动,缚在邪炁上面的金色符链唰地破碎,半空中化为齑粉。
邪炁爆发出一道欢喜的尖叫,眨眼就要逃窜出去,下一秒,谢无相手里变出一张符来,甩到了它身上,立刻牢牢粘了上去。符纸夜色中无风自燃,亮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邪炁定在原位,痛苦地嘶吼起来。那团蓝火慢慢烧到了它,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开始扭曲着变化起来,上下拉伸、抽长、生长,到最后,长出头颅四肢——
郁危怔了下。
这团邪炁,变幻成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人。
妖冶的蓝色火光映在谢无相眼底,折出一种奇妙的色彩。察觉到郁危的注视,他半开玩笑般地解释道:“高价买来的符纸。出门在外,总要有几样保命的东西。”
符纸燃尽,余烟停在半空中,须臾便转淡散去。
郁危这辈子不会做出花冤枉钱买符纸的事情,心里给对方加了个“有钱的冤大头”的评价。他转过脸看眼前的“人”,问:“这是谁?”
这个“人”更像是一个被赋予了身体的影子,没有五官,没有衣服,浑身漆黑,如同一个无底的洞,看久了会觉得头皮发麻。
谢无相支颐,认真地打量片刻,道:“应该是那个老乞丐。”
村长口中那位带来了疫病、不知从何而来的老乞丐。
“这符纸能给死物以生命,化无形为有形。”谢无相语气轻松,“邪炁理应是无形的,如果它有了形,你觉得那会是谁?”
老乞丐腰塌得厉害,黑洞洞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不见庙里的其他人,他低着头慢慢地向神坛走去,每走一步,就好像有什么重物压上来,压得他身形又矮一分。
郁危看着他诡异的动作,了然道:“邪炁的主人。”
拖着这具苍老弯曲的身体,老乞丐终于行到神坛前,抬起脸。他似乎看不到脚下的石块,对着空气,从前神像所在的位置,恭敬地、虔诚地跪了下去。
心底的疑惑倏然明朗。郁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邪炁复刻出来的、过去这里曾发生过的场景。
老乞丐为什么要走到这座破败的庙里,拜这尊破败的神像?
如果他是从村外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会找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只为了求神?
郁危忽然愣了愣,随即蹙起眉,望向神坛的方向。他想起了一件自始至终都解释不通的事情。
这样一个偏远的村子,为什么会有一尊明如晦的神像?如果是村民所建,那为什么长久以来都无人问津、破败至此?
这个庙,是谁建的?
越来越多的疑点浪潮般卷来。郁危想得出神,听见身侧一阵窸窣轻响,谢无相不知何时将外衣穿上了,又不知何时靠近在他身边咫尺的位置。
他抬头,透过屋顶的破洞看了看天色,道:“差不多了。”
郁危回神,问:“什么?”
谢无相笑笑:“子时要到了。”
“日月轮升,新旧交替。这个时候,邪炁的力量是最弱的,是封印的最好时机。”
郁危了然:“要封印了么?”
谢无相顿了顿,道:“不急。”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郁危的眼睛,声音也放得很轻。不知怎的,郁危浑身涌上一阵汹涌的倦意,拽着他的心神都往下沉去。
谢无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歪歪。”
他的发音有些奇怪,带着微微的气音,将咬字模糊了一瞬,变得很有特色,听上去像是哪里的古语亦或方言。只是从他口里说出,拗口或怪异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悦耳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郁危有些听不清他说的是“危危”,还是“乖乖”,或者是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字眼——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他蹙起眉:“什么?”
他这严肃的样子不知怎么戳中了谢无相,对方笑了,又叫了一遍:“歪歪。”
“这是我故乡的话。”这次没等郁危问,他就很自然地说,“是用来夸人的。”
“夸人?”郁危反应了一会儿,“……我?”
“你说,随便我怎么叫你。”谢无相看上去心情不错,淡笑着歪了下头,目光垂下来,低声征询他同意似的,“歪歪?”
“……”
郁危提出了一个很在意的问题:“夸我什么?”
谢无相闷笑:“夸你聪明。还有保佑人财运亨通的意思。”
很好,郁危满意了。他此前也有过更名换姓的打算,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他又总懒得想。
眼下这个正合他的心意,郁危屈尊纡贵点了头:“可以。”
勉强打起精神和谢无相说了几句,不知是不是错觉,脑袋越来越重了。他揉了揉眉心,话音却无可回转地低了下去:“……你怎么三个脑袋?”
谢无相耐心道:“是你眼花了。”
眼花是不可能的,他看人用的是神识,又不是用眼睛。除非是他的神识不清醒了。
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谢无相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了。郁危晃了晃脑袋,有些站不稳。
圆月快要升到头顶,子时将至。
“你是不是困了。”谢无相垂眸看着他,语气像关心,面上却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甚至习以为常,“困了就睡,歪歪。”
郁危费劲睁大眼,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不对劲。他不太清醒神色朦胧地盯了谢无相一会儿,半晌,慢慢地伸手,摸向自己颈后。
一纸符咒,正牢牢贴在他后颈上,纹丝不动。
符咒的主人负手而立,神态自若。
“……”
所谓阴沟里翻船也不过如此。郁危的思绪短暂地断了几秒,有些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将符纸贴上来,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他靠近的时候无缘无故放松了警惕。
其实并不难想到。刻意的接近,莫名其妙的对话,明明处处都是疑点,他也不是没有防备过,但那根紧绷的弦总会离奇地松懈下来。
这样的伎俩从前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不熟悉、不相信的人,哪怕是邵挽或者村长,都不会这样令他毫无防备,陷入被动。
郁危压抑着被欺骗的火气,神色冷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谢无相脸上的笑意淡淡的,朦胧而不真切:“对不起,但你得睡一会儿。”
他的手伸过来,探入了郁危的发中,指尖穿过发丝,带来些许轻微的扰动。郁危眯了下眼睛,只觉头皮一痛,谢无相扯下了他的一根头发。
“借我用一下。”他礼貌地说。
符咒再度发挥作用。睡意铺天盖地袭来,郁危咬着牙,迟滞地、不甚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死、定、了。”
可惜太困,放狠话的效果大打折扣,反而颇具反差。谢无相很无赖地笑了一声,抬起手,两指并拢,凑近,在郁危额前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小孩子不要熬夜。”他说。
被触碰到的地方传出一阵微麻的痒意,强挣的清明彻底沦陷,郁危带着恼意拽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什么东西,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作者有话说】
郁歪()
其实就是危危,某人故意叫成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