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风声穿过缝隙灌进地下,很多声音一齐涌进他耳中,喧闹的,吵嚷的,统统听不见了。
郁危觉得眼前忽然很干很涩,他的手很疼,发着抖,很轻地开口,道:“我要杀了你们。”
“长生不死,”女孩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死不了的呀。”
她说完,面色骤然变为怨毒,声音陡转尖利,喊道:“有人闯进来了!他要破坏祭祀!快把他抓住——”
话音未落,郁危嵌住她的脑袋一拧,随着骨裂的清响,对方的话语便断在了这里,睁大眼睛,身体滑了下去。
尽管如此,尖叫声还是打乱了平静,人群的动作齐齐一停,手里攥着尖刀,缓慢地回头看过来。
脖子断了的小女孩躺在地上,身体扭曲,一双眼睛满是怨恨和不甘,死死盯着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杀了他!”
在她说话的间隙,郁危一把扯下了身上的斗篷,猛地罩在了摆在洞内的蜡烛上。掀起的风一瞬间将大片血红的蜡烛吹熄,与此同时,祭台上苦神的尸身变得透明了一分,伤口的愈合变慢下去。
长生村的村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面色变得极为可怕,随后挥舞着锋利的尖刀,如密林般汹涌地向前扑来。
郁危右手握不了刀,只能换用左手,干净利落地砍断了几个人的手掌。没有丝毫犹豫,只剩身体本能地抬手、挥刀,鲜血溅了他满脸,干涸在眼睫和唇边,到最后,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知又是谁大喊了一声:“他没有灵力!”
郁危抹了把脸,循声冷漠地望了一眼,下一秒,一道灵力凝成的锁链乍然出现,紧紧锁住了他双手手腕。冷光一闪,他猝然侧开头,刀刃唰地削下了几缕黑发,在脸颊上划开一道血口。
面无表情地,郁危回过脸,抬腿用力撂倒了最近的两人,靴底狠狠碾住其中一人的手,随即踩住他脱手的匕首,一勾一踢,匕首顿时被撬飞起来,咻地射向了不远处发动灵力的人,须臾间扎穿了他的灵台。
锁链蓦地消失,手腕一松,郁危捡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刀,手心却已经滑腻得快要握不住。他顿了顿,再度直起身来,脚底已经是一片血泊。周围一圈人,倒的倒伤的伤,只剩零星几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刀刃相向,却不敢再莽撞地冲上来。
下一刻,从其中骤然亮起一道刀光,直直冲着他而来,郁危眼也不抬地挥刀挡下。雪亮的刀面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的脸。
空荡的地宫里,有人笑了笑,撞开一圈空洞的回音:“郁危,我在这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你这么生气的时候。”他和声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危的神情很冷,又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可言。鲜红的血迹斑驳陆离,自冷白的颈项蜿蜒至耳畔,犹如暗夜中悄然绽放、沾了血腥的白栀子,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恶神自上而下地俯视他,语气温和,又有些怜惜:“毕竟是我的肉身容器,怎么弄得这么可怜。”
郁危低着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握刀的手因为受力而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不说话,又闹小孩子脾气。”恶神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就是想知道生神是怎么破掉生劫的吗?不如抓一个长生村的人问问好了。”
郁危眼睫一颤,终于抬起眸,冷若冰霜地凝着它。
恶神已经从地上抓起了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女孩,问:“覃约?”
本以为把人引到地宫就能轻松除掉这个麻烦,结果没想到对方这么凶,这么多人也没能制住。小女孩断掉的脖子歪在肩膀上,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怨还是怕。
恶神问:“你是温朝人?”
不知为何,女孩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
“那你应该知道温朝的太子。”恶神不紧不慢道,“那位天生银发的太子,十六岁时就被天道选中授神骨,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身披华光,举世无双。
……但是他觉得对方并不开心。
郁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幅羽冠太子图,想得微微有些失神,而后听见恶神淡淡地说:“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根本不想成神。而最初天道要他破的,从来不是生劫,而是死劫。”
“这些事没有人知道。”它看着郁危,“不过可以告诉你。”
郁危紧蹙着眉,一种莫名的不安阴云般笼上来,又在下一秒成真。
“生神,是被天道逼着飞升的。”恶神微笑着按住了小女孩的头,“它为温太子造了一个死劫。”
“向来安定的温朝都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灾病肆虐,没有人想过。偏偏在人心惶惶的这个时候,凭空冒出了一条传闻,只可惜我记不太清了。”
“覃约,你还记得吗?”它微笑着问手边眼神躲闪的小女孩。
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小女孩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铮地一声,郁危猛然抽刀,冷冽的刀锋骤然一亮,带着汹涌杀意,堪堪停在了她眼前一寸。
女孩眼中的恐惧映在刀刃上,望见郁危沾满鲜血、苍白又毫无生气的脸,此刻却犹如鬼面,无比阴森可怖。他眼也不曾眨过一下,很慢地说:“你知道。”
小女孩浑身一震。
“不是我!是外面传的!”她失声喊道,“是他们说温太子早就瞒着我们飞升成神了,就连那些皇亲贵族,也都因为他而沾光获得了长生的好处!”
“是他们说吃了长生之人的心,就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我们怎么知道是假的!”
似乎已经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刀。郁危垂下眼,看见血珠沿着手臂滚落,一颗颗汇入刀锋,黏腻、湿滑,是让他恶心的手感。
话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乱在耳边。
“郁危,你猜会发生什么?”
他听见自己发涩的声音:“别说了。”
恶神却好像没听见,语气轻飘飘地,继续道:“温朝天翻地覆,一朝沦陷,血流遍地,宫中无人幸免。”
“为了免受剖心之苦,他的父皇、母后、血亲,纷纷向他哀求,求他帮自己解脱。”
它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刀刃:“……于是太子殿下就用刀剑,亲手了结了帝后与族人的性命。”
郁危猛地抬起头,眼底一片红,歇斯底里道:“别说了!!!”
恶神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如常,温和道:“郁危,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了啊。”
“亲眼看着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死在自己的手里,”它说,“这就是生劫啊。”
“……”
一片死寂。刀尖上滚落的血珠一颗颗滴到小女孩的脸上,她吓得一缩又一缩,显然没有想到曾经任意欺侮的人如今竟然真的掌握着自己的死活。虽然不会死,但也耐不住疼得生不如死,小女孩咬着牙,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道:“是他自己剖的心,没有人逼他,没有人逼他……”
“而且他不是飞升了吗!他现在是生神,这是他必须遭受的劫难,不能怪我们!”她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小歪,你当时不是也在吗?……你是不是怪我们把你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你没能长生……”
她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弱,猛然间对上对方的眼神时,又是吓得一抖,顷刻戛然而止,变得哑然无声。
郁危的声音很低:“都是因为你们……”
“因为你们这种人……”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睛却越来越红,“因为这么无聊的传闻。”
几个呼吸的安静,小女孩瞪圆了眼,不停地向后挣扎退去。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了一线被忽略掉的头绪,她一怔,紧接着,表情变了变,毫无预兆地对身后的族人大喊道:“他和生神有染!”
一片呻吟哀号霎时一停,原本投鼠忌器迟疑不决的长生村人如同被什么刺激到一般,身强力壮的男人、身形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动作整齐划一,诡异而僵硬地抬起头来。
“抓住他,抓住他,我们肯定能找到生神!”女孩咬牙切齿道,“这样我们的伤就能恢复了!”
恶神微微一叹,夸奖道:“聪明。”
“那就再提醒你们一件事。”它淡淡说,“你们要抓的这个人,是生神的唯一一个徒弟。”
“他在这里,那生神一定也在这里。”
恶神抬起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郁危。
“他出了事,”它笑道,“明如晦不会不管的。”
人群的神情变了,显然听懂了这些话的意思,退后的人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郁危垂着眼,脸上没有表情,几乎不剩多少皮肉的右手垂在身侧,看起来有些可怖。
“都来吧。”他缓慢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神情冷静,动了动唇,“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刀光呼啸,不人不鬼的怪物扑了上来。
没有了灵力,很难做到游刃有余,郁危一边躲闪一边后退,直到后腰抵上坚硬的祭台边缘。他略微侧过脸,看见了苦神已经快要消失的尸身,随即手臂用力,猛然掀开了冲上来的村民,而后翻身跳上祭台,将周围的蜡烛全部踢翻了。
烛火闪了闪,而后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维系肉身的香火断掉,少皋唇边竟缓缓浮现出一抹淡笑,随后在风中悄然化为虚无。
“苦神消失了!”有人喊道。
这一行为显然激怒了长生村人,人潮涌动,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疯了一样的人们手脚并用地要往祭台上面爬去,无数双手试图将台上的人拽下来,又摔下去。
郁危握刀的手因为脱力而轻轻发着抖,一身黑衣残破不堪,浸着血。
他的腿忽然不受控制地一弯,跪倒在地,瞬间台下试图拖下他的人变得更加疯狂了。
恶神悄然出现在他身前,蹲下来,看着他说:“何必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郁危。”
“你已经死了。”它说,“就算能留在人间,魂魄与肉身分离太久,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先是变成白骨,然后就会化为乌有。”
乌发凌乱地挡在眼前,郁危眯起眼,平静地看着它。
“唯一能救你的,只有生神。他若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帮你的。”
“像长生村人一样,”恶神说,“拿回自己的身体,获得长生,不好吗?”
静了许久,郁危才说:“不好。”
身后风声呼啸,刀锋向他挥来。郁危抬手要挡,下一秒,一阵灵力波动涌来,瞬间将攻击他的那人打飞了出去。
邵挽发着抖的声音自远处响起来:“师哥!”
符文流转,摧枯拉朽般,将长生村的阴霾一扫而空。
陆玄一和孟白脸色凝重,都不敢怠慢,金色符咒在指间一个接一个亮起,几乎是不要钱地向人潮中掷去。
郁危听见邵挽焦急的大喊:“师哥,仙君很快就会来了!师哥,你等一等——”
“……”
地宫的入口被强行破开,恶神远远望着从洞口处竭力冲破人群闯进来的几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让人头疼。”
“郁危,你不会有事。”它安慰说,“总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
郁危垂在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沾满血色的唇无声张开,他冷冷说:“你占我的身体已经够久了吧。”
寒光倏地划破空气,他手腕一抖,利刃毫不犹豫地循着视线轨迹疾射而出。刀锋没入,后者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道:“你真的舍得毁了你的身体吗?”
“你没有灵力。”恶神说,“你是杀不了我的……”
它的话音未落,一缕纯粹至极的银白色灵力自不知何处,悄然而现,轻盈地缠绕上刀刃,随后,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宛如决堤般,恍若明昼。
恶神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错愕,紧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这是生神的……”
“他把灵力都给了你。”它的声音猛然拔高,“什么时候——”
下一刻,磅礴的灵海将它淹没。
仿佛能将天地悍然撕裂的银白灵流扫荡过黑暗,所过之处,一切不应存于世间的阴霾与污垢都被无情地撕扯成碎片,消散于无形。
而后,化为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郁危脸上,恍若一个轻飘飘的、温柔的吻。
【作者有话说】
亲了就是甜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