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数月,郁危依旧一边跟楼涣斡旋,一边继续吊着楼家的胃口。
楼涣这人多疑谨慎又手段残忍,绝不会轻信他给的线索,在他亲自尝试之前,势必会找楼家的其他人试验。
在昆仑山上的时间像是偷来的,他一分一秒都足够珍惜。但他还是躲不了太久。
郁危低着眼眸,想得有些出神,然后就被人哄猫儿一样挠了挠下巴:“又没睡醒?”
的确是没睡醒。忘了带困困符在身上,没符监督他早睡早起,郁危揉了揉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配合地将脸微微向上抬起些,眯着眼看明如晦的动作,像只犯懒的猫咪。后者将手中符纸端端正正地贴到郁危脸上,然后用指腹捋平,仔细端详片刻,笑道:“今天这么听话?”
郁危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脸上的护身符被吹得悠悠飘起。
这几日明如晦带他在凡间历练。第一次跟师尊一起下山,临走前郁危窝在被子里,睁着眼期待了整整一宿,暗下决心要好好表现,这样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明如晦多带他出来几次。
他打起精神,认真问:“今天要我做什么?”
小徒弟一脸严肃,虽然克制了不少,但还是眼睛隐隐透着亮,左脸上贴的符纸字迹悠然,行云流水,是明如晦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笔墨疏画,在稚气的脸上颇有些反差。
明如晦低头看着他,难得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还是说:“我去的地方有些远,今天不能带你了。”
“……”
郁危立刻肉眼可见地有些低气压。
他快速思考了一遍自己此前的表现,明明没有闯祸也没有惹事。半晌,郁危哦了一声,违心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嘴上说了好,但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忍不住问:“什么样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
“……”明如晦微妙地停顿了下,“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面无表情地抗议:“我十五了。”
明如晦说:“那也不行。”
他很无情地驳回了郁危的抗议,转身去收拾东西。随心所欲惯了,随身的物件也不多。明如晦折了根花枝,随手将长发用枝条挽起,将上面的花摘了,正想逗逗小徒弟,结果一扭头,便看见他在揉眼睛。
明如晦:“……”
说没吓了一跳是假的。他有些一言难尽地轻声唤道:“歪歪?”
郁危闻声抬起脸,表情依旧冷冷淡淡,就是眼睛有点红。
明如晦莫名词穷,无言沉默了良久,终于妥协道:“过来,带你一起。”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郁危有些困惑,但还是走了过去,撇撇嘴,露出一副“我其实也没有很想去”的表情。
他眼睛还是痒,抬起手,又揉了揉。再睁开时,发现明如晦看他的神情更微妙了。
“跟紧一点,别丢了。”对方拉起他的手,“到时候在外面等着我。”
-
今日正巧,赶上了城中集市。
人间与昆仑山不同,尘世喧嚣与烟火气并存,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还有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郁危从前在楼家不见天日,后来被带到了与世隔绝的山上,同样和外界没有什么接触,所以看什么都觉得陌生。
他看得眼花缭乱,还在回味时,明如晦捏捏他的手,说:“到了。”
——小孩不能去的地方。
郁危对此记忆犹新,并且耿耿于怀,板着脸抬起头,被一阵香风脂粉扑了满面。
那是一栋朱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浓烈的色彩大片铺染,仿佛能勾人心魄。朱漆墙面上,精致的雕花与繁复的图腾交相辉映,娇艳欲滴的花朵与翩翩起舞的蝴蝶缠绵悱恻,透出一股暧昧难言的气息。
郁危收回视线,又看向明如晦。
后者也正垂着眼,很有闲心地打量他,见他嘴唇抿得死紧,笑道:“你不是想跟来么。”
郁危绷着脸问:“你要进去吗?”
他对凡间的青楼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也不懂男女情事,只是闻到那阵浓郁甜腻的脂粉香味,就本能地觉得抵触。
明如晦说:“嗯,我要找的东西在里面。”
郁危立刻说:“那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他耳垂就被人捏住了。郁危把未出口的“一起”两字咽了回去,听见明如晦语气淡淡说:“不行。”
“……”
郁危别开脸,小声嘟囔:“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里很贵。”明如晦说。
这一句比什么都管用。郁危原本想反驳的话瞬间偃旗息鼓,彻底被说服了。
他想了想,又蹙起眉毛:“那你呢?”
“我不花钱。”明如晦笑了笑,语气放缓,“银两不是都在你那儿?我尽量早点出来,在外面等我,想要什么自己买。”
他说完,想了想,又从手中变出一个小布偶:“这个给你。”
小布偶很可爱,套着绀碧色的衣裳,有一头长发飘飘的漂亮银发。只是绣得针脚笨拙,里面的棉花没放满,扁扁的,软绵绵地躺在明如晦的手心。
郁危接过来,捏了捏,有些疑惑地抬头:“这不是我还没做完的……”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而对方已经挑眉笑道:“嗯?不是说是买来的吗?”
郁危:“……”
小徒弟脸皮薄,送人的东西,明明是自己做的也总说成外面买的,奈何外面压根买不到这么差的针脚。
他闷声道:“可我记得我已经扔了,因为很丑。”
明如晦嗯了一声,说:“不想看自己被扔掉,就捡回来了。”
“哪里丑?我觉得很可爱。”他戳戳小布偶的肚子,那里立刻陷进去一块,“这个给你。拿着它,这样你对它说话,另一个布偶就能听见,我也就能听见。”
郁危一愣,表情顿时崩开一角:“……另一个也捡回来了?!”
“当然。”明如晦眼底笑意很深,“另一个是小歪歪,更不能扔掉。”
仿佛秘密被人窥见,郁危心跳得飞快,问:“你一直带着吗?”
“对,”明如晦说。他低着眸,拂去了郁危发上沾的花瓣,“所以等的无聊的话,可以跟我说话。”
郁危放下心来,点点头。
他在原地看着明如晦走进去,自己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克制了大约一炷香,还没见人出来。
郁危于是试探性地抓起小布偶,喊:“明如晦。”
声音如石沉大海,瞬间被吵闹的叫卖声盖过。他有些怀疑地揪住小布偶的手,正在思考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秒,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嘘。”
明如晦似乎在上楼,踩过木质的台阶时,发出尖锐吱呀的声音。
他话音放得很轻,好像在一个不能随意说话的地方:“等不及了吗?”
郁危莫名地紧张起来,问:“你那边很危险吗?”
“不危险。”明如晦说。
他还要说些什么,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下一刻,近得几乎贴在耳边:“公子,来听曲儿么?”
郁危蓦地攥紧了小布偶。
他听见明如晦轻笑着说:“不听了,不方便。”
郁危屏息凝神,想听后面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但明如晦好像把小布偶的耳朵捂住了,只剩下一片安静。
他有些不爽,冷着脸,又被飘出来的香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有了声音:“歪歪。”
郁危抓着小布偶,没理。
“……”明如晦似乎叹了口气,“方才那些,小孩子不能听。”
郁危凉凉开口:“哦。”
顿了顿,他又故意问:“你为什么不听曲?”
“……”
明如晦已经离开了那里,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从不在这种地方听曲。”
“之后我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说,“别担心,我会早点出来找你。”
郁危哦了哦,犹豫了一下,那头随即笑道:“还有什么想和我说?”
“……”他语速很快,“那你小心点。”
说完没等到回复,郁危便把小布偶塞进了袖里,偏头又打了个喷嚏。
这么腻的香味,不知道明如晦是怎么忍住的。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望了一圈,摸了摸鼓鼓的钱袋,随即看向了不远处热闹的街市。
……
半刻钟后,郁危抱着一大包热腾腾香喷喷的糕点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一身修身黑衣的少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边走边吃,偶尔看到没见过的东西,还会驻足好奇地看两眼。
片刻之后,郁危在一个小摊前停下来。
这摊子大咧咧摆在地上,几本泛黄破损的书胡乱散着,旁边立一块牌子,写着几个大字——“阴阳修炼秘籍,天下最全,不服来辩”。
郁危目光一扫,的确都是些没见过的秘籍心经。他来了点好奇,蹲下身来,拿起一本,封皮用潦草的字迹,大笔一挥,写着《颠鸾倒凤心经》。
他正打算翻开看看,此前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摊主忽地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地嘿嘿一笑:“小兄弟,你也来学我这功法?”
郁危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要翻开,却又被他按住:“且慢,我看你骨骼惊奇,这还有几本,一并推荐给你。”
说完,便抓起一把书,一并塞到了郁危手中。郁危蹙了下眉,正要拒绝,却忽地瞥见其中一本,正写着《巫山云雨符术秘籍》。
他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翻开看去,只见第一页几个大字:龙精虎猛符。
底下蝇头小楷,写满了符文和功效说明,还有几行备注。
郁危又翻过一页。这页写的是“符链捆绑术”,小字道:以符为链,捆人手足,或借助器具,以助兴耳。
旁边还有一张配图,是一人浑身被符链所缚,双膝分开,跪于墙边。
“……”
郁危又往后翻了翻,都是什么“回春符”、“销魂符”等稀奇古怪的东西,索性合上书,丢到一边。
他又拿起那本《颠鸾倒凤心经》,还有剩下几本,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冷淡着一张脸,终于忍无可忍地问:“练这些功法都要脱光衣服么。”
摊主一下被问住了,顿觉自己的地位被挑战,于是铆足了劲道:“自然有不用脱的!”
“什么?”郁危看过来。
“神交!”摊主憋红了一张老脸,“此乃神识交融,自然不用宽衣。”
“……”
郁危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须臾,他放下手里的所有书,拍拍灰站起来,歪了歪头沉思片刻,最终心平气和地下了结论:“你的这些功法不太适合我。”
摊主险些气得掀摊,怒道:“不可能!从来没人说我这书不好!我看是你不识货,快走快走吧!”
郁危也懒得再看,转身就走,中途想起什么,掏出了塞在袖中的小布偶,垂眸捏了捏。
对面还是没有声音。
他有些失望,重新塞了回去。
一包糕点很快吃完,还剩下一包,留给明如晦。郁危很快忘了《颠鸾倒凤心经》的事情,慢悠悠穿过狭窄的巷弄。
巷中开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店内各色精致的妆奁摆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各式首饰,件件样样晶莹剔透,雕工细腻,金银光泽交织,色度柔和。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视线落在其中一件银面饰上。
面饰是银质,十分精致,图案繁复而巧妙,紧贴着面部的轮廓。上面镶嵌的珠玉是深邃瑰丽的蓝色,流珠般垂落下来,光泽细腻,熠熠生辉。
明如晦下山时不会用自己的本相,而会幻化出另一副平凡无奇、毫无特色的人相。这副人相与昆仑山主的本相堪称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几乎令人过目就忘。郁危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常常前一秒紧紧拉着师尊的手,后一秒就把对方当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
然后明如晦就会笑着蹲下来,让他摸自己的脸,问他认出来了没有。
郁危突然想,如果对方戴上这件面饰,他就不会认错了。
他看的时间太久,店里的伙计很有眼力,立刻热情招呼道:“客官,买首饰吗?”
郁危回神,抿抿唇,说:“对。”
他指了指那件面饰,言简意赅道:“我要买这个。”
伙计顿时笑逐颜开,边把他带进店里边找人将他挑中的那件礼物包起来。郁危肉痛地拿出钱袋里好多的银两,绷着脸交给了掌柜,正要接过装好东西的木盒时,却被一道跋扈声音遽然打断:“等等!你敢卖?!”
郁危手顿住,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神情随即冷了下来。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看向那几个配着仙羽的仙府弟子,背着身,头也不回地抓住掌柜僵在原地的手,用力把木盒拿了过来,紧紧抓在手心。
对方面色一沉:“放下,这东西我早看中了。”
“钱付了。”郁危道,“现在是我的。”
见他不配合,那人冷笑一声,威胁道:“我要是非要呢?”
店内人看见仙府的人,早已噤若寒蝉,只剩下郁危无动于衷站在原地。
他还忍着厌烦,不想过多纠缠,冷淡道:“让开。”
“不让。”那人大摇大摆,拎起他放在一旁的那包糕点,啧了一声,“平民就是平民,还吃这种东西。”
说完,他手一松,那包糕点啪地摔到了地上,沾上了污泥。
郁危慢慢地将视线从摔碎的糕点上移开,定在了对方脸上。
静了半晌,他将小木盒塞进袖中,又把找回的银两放好在钱袋里。
办完这些事,他眼底戾气骤升,面色冰冷,一字一顿、惜字如金道:“来打。”
【作者有话说】
小布偶大概就是超话里七夕那张贺图上的样子,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