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敲门三下,正在院里踱步的掌柜立时浑身一凛,慌忙扑到门前,未等门开,便哭丧着脸道:“高人!高人饶命!楼上那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来,把我们打晕,人不见了——”
最后一字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掌柜瞪大了眼看着门后的人,表情活像见了鬼。
郁危裹了一件宽大的披风,遮掩住了脖颈和双手,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谢无相站在他身侧,帮他将兜帽戴好,闻言侧目微笑道:“没事,他是去找我。可能是着急了点,下手失了轻重,希望你不要介意。”
掌柜头顶一个肿起的大包,被他这么一说,愣是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哑口无言只好连道“没事就好”。他一顿,又忐忑地问起了另一件要命的事:“那秋娘,她……”
“她不会再来了。”谢无相道,“你们可以放心。”
心里的巨石总算落了地,掌柜脸上终于露出点笑,还没等开口道谢,却听对方又不紧不慢道:“不过,这么多年来,她的尸体埋在了何处,当年投井时又发生了什么,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掌柜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尸身?”
“没错。无论你知道什么,麻烦告诉我。”谢无相礼貌依旧,几乎是和风细雨地威胁道,“不然这件事处理不妥,我不保证未来的哪天,她会不会突然回来找人。”
想到那副场景,掌柜脸皮都颤了颤,慌忙道:“我帮你找!只要高人能让她消停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谢无相道:“不需要你觅死觅活,你只要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就好。”
闻言,掌柜紧张的神色总算放松了些许,拧着眉沉思了许久,苦恼道:“说起徐容……那孩子当年究竟是怎么消失的,还真没有人知道。村里人都觉得蹊跷,你说一个活人,怎么就悄无声息,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没了呢?河里捞了,狼窝也找了,都没有人影……”
“徐容是秋娘的心头肉,可惜这孩子天生不足,自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医馆和仙府都去求过了,都说他活不过七岁。他又聪颖,尤其早慧,心思重,格外懂事,家中开支都是秋娘一人担着,他便在家劈柴生火,本来日子也勉强过得下去。”
“奈何徐容将满七岁那年,又生了场大病,秋娘四处寻医,却被无耻之徒骗去了钱财,心血全部白费,她也一病不起,确实苦命啊。”掌柜摇摇头,叹息道,“再后来,徐容就失踪了。”
“你还知道其他的什么吗?”谢无相温声打断他。
掌柜愣了一下,绞尽脑汁道:“对,还有,但那是容儿失踪后的事了。秋娘还活着的时候,一直发疯了似的找孩子,有一年却消停了。后来村里才知道,她竟然跑出了村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求符。从那里回来后,她整日神情恍惚,没过多久,就投井自尽了。尸身收敛后,就葬在山后的一处坟地里。”
谢无相问:“她去了什么地方?”
“好像是叫……”他的神情令掌柜不敢怠慢,张了张口,终于吐出三个字来,“长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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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楼梯时郁危走在后面,兜帽帽沿微微垂下,扫在眼下,痒痒的。
这一路走得格外严阵以待。他这次长了记性,抿着唇装哑巴,生怕再条件反射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无论旁人问什么,都只十足高冷地点头或是摇头,剩下的全靠邵挽和孟白意会,绝不肯多说一个字。
谢无相有时会帮着翻译几句,把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面不改色从一个简单的动作中理解出那么多含义的。
等到了房间门口,孟白立刻很有眼力地拽住了邵挽,正色道:“谢仙长,那我俩也回屋了,你们好好休息!”
邵挽也道:“师哥晚安!”
郁危点点头,又格外看了眼孟白。后者一头雾水,虚心望向谢无相。
谢无相神色如常,道:“他说,谢谢你帮忙,问你脸还疼吗。”
孟白:“……不疼了。”
谢无相笑了一下,侧过脸,格外善解人意地对身旁的人重复了一遍:“他说不疼了。”
郁危面无表情抬起眼,眼底明晃晃写着“我又不聋”四个大字。
他们两人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送回了邵挽两人,还有一段距离要走。途经一排黑着灯的房间,月色溶进了影里,只能听闻静谧的树叶沙沙声。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谢无相边走边开口,语带笑意,“还不肯说话么歪歪。”
郁危没有立刻回应。
他盯着谢无相的衣袂,默默跟着走了几步,终于低声开口:“我有问题。”
前面的人“嗯?”了一声,并没有停下。
“为什么要骗掌柜?”郁危问。
谢无相应该是笑了一声,说:“哪有骗。”
“根本没有什么秋娘,只是那个叫徐容的人在装神弄鬼,而且他也被我打趴下了。”郁危轻轻歪了下头,真心实意地疑惑,“你为什么要吓唬人?”
谢无相好整以暇,不答反问:“知道我在吓唬人,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
“……”郁危明显被问住了,蹙着眉陷入沉思。
“你此前中了老劫,还没解开。”不等他纠结,谢无相便主动解释道,“尽管误打误撞觉醒了相,利害相抵,让你短时间内能够行动自如。即便如此,此后也还有风险,最好还是彻底根除。”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道:“我还以为那天你会直接走掉。”
单鸦村的事情已经了结,谢无相本就是与他们萍水相逢的散修,没有必要留下来,更没有必要为了他去秋娘那里冒险。
说要对方还人情,也只是没有把握的随口一说,事实上,就算谢无相一走了之,也并不会怎么样。
谢无相道:“你是为了我才中招的。欠了你的还没还,怎么敢走。”
“要是我走了,”他放缓话音,自顾自地问,“难免有人会不开心?”
身后半天没回应。知道他是又开始装哑巴了,谢无相习以为常地笑笑,收回思绪去推门,门开的瞬间,却听见了郁危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嗯。”
错觉一样。
他的手扶在门沿,回过头,郁危已经岔开了话题:“要找根源,和掌柜口中的长生村有关吗?”
“兴许。”谢无相道,“长生村有问题,秋娘跟它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一个普通人,是怎么知道的长生村,这其中也有蹊跷。所以我想寻她的尸身看看。”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迈进屋里,又取来香点了灯芯,屋里一瞬间暖融融地亮起来。
郁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时候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忽然道:“你不喜欢那里。”
谢无相顿了一下,回过头,脸上笑意如常:“为什么这么说。”
郁危直白地与他对视片刻,平淡道:“你不喜欢,那就不去了。”
谢无相站在原地,右手轻轻撑在八仙桌边,侧着身看着他。桌上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变幻,勾勒出似乎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面上神色闪过一丝微妙,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冷淡,很快又一扫而空。谢无相又看了他很久,须臾,偏过脸蓦地笑出了声:“这句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是‘你爱听不听’话。”郁危凉凉道。
表情很不爽,看上去跟小孩一样。谢无相便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好吧,我听。你累不累?去休息吧。”
郁危原地没动。
谢无相原本转身要走,见状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我刚打完架。”郁危道。
他语气很认真,引得谢无相不由侧目,倚在桌边,笑着道:“嗯?”
郁危扯了扯变得灰扑扑的衣领,又加重语气道:“脏,要洗干净才能睡。”
从前的事忘了那么多,这种规矩倒还记得。谢无相看着他摘下兜帽解开披风,善解人意地问:“要帮忙吗?”
郁危去解松头发的手一顿,手背上那只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正对着谢无相,紧接着,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几分雀跃和期待。
下一秒它就被郁危啪地一下捂了回去,后者咬牙切齿,烫嘴一样飞快地道:“不用!”
随后他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风后面。竹屏发出了咣的一声,在谢无相带笑的打量中,犹自震颤不已。